那么,这人应当是……
一个精通岐黄的医者、深惟重虑的智者;
曾数年盘桓江南,于蛊毒有所心得;
最重要的是——拥有笏政的信任。
须臾下属将与忠烈王交好的医者名号呈上,一人赫然在目。
“唯有——药师慕少艾。”
此人声名,翳流教主早有耳闻。
杏林医者万千,药道只堪一人登顶。
其人用药,多一钱险,差一钱则药x_ing不及;
其思之巧,在不拘常道,出方似拙实效。如此妙人,世无其二,为敌委实可惜。
若能切磋一二,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是夜凉雨霏霏,一声声敲砸步檐,甚是扰人。强制压服的药x_ing应和雨声节律,时强时弱不肯暂歇。他夜不成寐,仅着单衣,披风入雨一路行至藏书楼。
楼在居舍之东,高廿尺,凡两层,由翳流教主亲自构造。内藏医术千卷,又另辟一室储珍奇百Cao,常日除教主之外鲜有人至。
醒恶者近来忧虑挚友境况,赴异域求方,也不多来。
倒是认萍生……
他隔雨瞻眺。
秋霖绵亘,稠云浮沉。
萤火微眇,弱水之隔。
旬日前,认萍生解奇毒共二十又七,可自由进出藏书楼。在翳流教主看来,怀才者譬若刀剑,哪怕己为刀剑所向,也不愿见宝器卷刃锈蚀。
翳流教主裹挟满身雨气步入藏书楼,便见临窗阅卷的认萍生。
这人有置身何处均能气定神闲的本事,鸠占鹊巢地在里处安了张躺椅,一手执卷,一手捧炉,活似虚悬了连珠帐、虚枕着美人榻,眉角眼梢皆是纸醉金迷里养出的浮靡风情。直观瞳子,诱人心魄的浮靡又纷纷化屑,融入一双不为世事所动的超然物外目,仿佛其中藏着隐世仙境,只有一派逍遥况味。
这矛盾得不当存世的神情让他心弦一动,只觉不该打破,就入静般立在原处。
认萍生听闻响动,闻声抬眼,眼中含笑,笑中含倦,倦中含杀,杀中又含凉薄,才摆出人魔当有的艳相:“教主深夜不眠,是有事扰心吗?”
翳流教主瞥见窗边未挂的占风铎,铃舌灰白,形制古怪:“你呢?逛腻了书楼,突发奇想来改改风水?”认萍生有一积习,若无燃眉之急,寻药时辄慢慢循书楼布局逐排翻找,故出此言。
认萍生怡然摇着椅:“来求穿骨为铃之法。传闻神兽族人傲骨铮铮,总要试试它有多硬。”
翳流教主:“能否一观?”
“教主请便。”
时下占风铎非属罕物,铃舌多竹质、木质,朱门绣户或取碎玉片子,以丝绳悬系挂于檐下,风摇成乐,遂成雅玩。
翳流教主揣此物摩玩,铃舌取半截指骨磨制,断面平整,其上有层油膏风干后结的膜,如上浆扇面折着缕缕幽光。形状与指骨原状相同,只是略沿外廓削薄,做工却着实精巧。
即便,有此闲情的是一个人魔;
巧手奇技,琢的是骨。
“好兴致,好手艺,好试探。只要这骨不属黑派中的任何一人,认萍生在西苗便有安身之所,不必忧虑。”翳流教主勾住悬丝提至主人处,抽回时认萍生两指扣住他的手,他触及对方肌肤,只觉透凉无比,再移半寸又感濡s-hi温热,原是沾了血。
他杀意乍起,又好奇认萍生此举动因,一挣不挣由他搭脉。
“方才做占风铎时划破了手,委屈教主染上血味了。你的脉象很是特别,数而有力,应是阳气偏胜,但——”
认萍生在y-in冷如蛇的盯视中悠然转口,所言却不啻于推涛作浪:“教主服的这味药当有增长功体的效用,然而外盛内虚,状似烈火烹油,实则得不偿失。无怪乎教主辗转难眠、淋雨消遣了。”
“认萍生!”
翳流教主动了杀机,心火决堤,但狂怒之余又存一线理智,一击劈出稍偏几寸。认萍生身不挪移,从容如故,任耳畔掌风化刃直刺雨幕。窗外雨丝本成白练,经气劲一削从中断裂,足有丈余,银珠齐落,闷响隆隆。
两人心中同时闪现一念。
翳流教主:“你蓄意激怒我。”
认萍生擦擦溅进窗的雨水:“未经许可探人命门是武者大忌,犯忌引怒火,怒火发出来就好。堵不如疏,教主并非不知此理,但欠一个发泄的因由。伤及下属你会心疼,我这个外来客只好以身试法,出一回锋头。”
翳流教主玩味道:“若差一厘,再无人魔。得不偿失的人,也可以是你。”
“何谓人魔?为了达成目的,别人的命视如云烟,自己的命待如浮萍。嵩真算死,因为畏死;人魔不算死,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认萍生将占风铎重新挂上,“教主怒火抒解完毕,该结另外一桩心事了。”(1)
……人魔吗?
翳流教主平静道,“薄物细故罢了,明*你自然知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真正越界了。”
“多谢。”认萍生会意眨了眨眼,又得寸进尺道,“那在下将摇椅搁在这算越界吗?阅卷乏累可暂得偷闲,小憩过后再潜游书海,事半功倍,舒身舒心。”
“不算。”翳流教主挑了本中原异Cao卷在他几步外落座。认萍生见他不露疲态地正襟危坐,赏了赏美人姿质,照旧我行我素往后一仰。
后夜雨声渐止,晨光熹微,在天际缀上朦胧的缥色。认萍生寅时回屋,屋距书楼百来步,铺有青石板,但他绕了远路,木履沾上s-hi泥,走得不甚轻便。
他入西苗三个月了。
三个月来,认萍生一展医毒上无人可及之造诣,被敬为上宾。翳流教主同好此道,两人时有来往,所思所想多有契合,也是他今日敢于试探的筹码。
而若想获知翳流的教务、针对中原的算计、活体炼药的实证,认萍生就需得从外来之“宾”攀至翳流内部,掌持权柄。其中关键的一环,便是取得翳流之主的赏识与信任。
取得赏识不难。至少于医毒之道,两人皆不拘古方成说,尚有志同道合之感。
博取信任却不然。
他漫步雨中回顾今日这场交锋。
以指骨为铃舌,一为点明认萍生赠翳流的厚礼暗示有意参与翳流教务,二来使人魔的皮囊套得更加紧实,第三为试探翳流之主的底线。对方三层皆看破,却回避了最为浅显的第一层,为此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再探这一方枭雄,究竟能容他放肆到什么地步。
认萍生需要信任,但不能是君对臣的信任;
认萍生需要聪明,但要聪明得收放自如,毫无恶意;
认萍生需要城府,但不能是遮掩一切深不可测的城府。
唯有如此,认萍生才能为翳流所用,并且不为翳流所限。
所幸事无差错,只要再等一日……
认萍生等得起。
他身上的伤势已好泰半,只有心口上最深一道还未痊愈。前几日方结痂,经雨水浸泡后有些胀痛,若不及时处理,定会化脓。
认萍生推开门扉,包好伤口走进小院。
院内灰白皑皑,具是指骨。
一根指骨,一条亡魂,一个允诺。
认萍生是人魔,不在乎x_ing命。
但认萍生的债,慕少艾记得。
刻骨铭心。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1)嵩真:《西京杂记 卷四》:安定嵩真元菟曹元理,幷明算术,皆成帝时人。真尝自算其年寿七十三,真绥和元年正月二十五日晡死,书其壁以记之至二十四日晡时死。其妻曰见真算时长下一算,欲以告之,虑脱真旨故不敢言。今果后一日。
☆、(3)
(3)
他面前摆着一局棋。
盘上中局,素墨对垒,擘画河山。黑子相接勾落,为白子冲断;白子又设劫,黑子气紧,遂成僵局。[1]
认萍生伸指一点黑子,黑玉棋,葱白指,点漆目,意态闲雅:“教主执白还是执黑?”
而布局人早不在局中。
“技不如人,当择黑子。”日光过炽,翳流教主双目半阖,不复往日凌厉,“何有此问?”
认萍生道:“你若是执白,我便称一句算无遗策、稳cao左券,将黑子围逼得举步维艰;你若是执黑,我便会说,黑子步步紧逼、锐不可当,白子只善守不善攻。哎呀呀,一不当心讲了真话,只好听凭教主发落了。”
“论谋谟帷幄,我不及寰宇奇藏,按中原之说,堪称用智,未抵通幽。此局必输,不过是寻个乐趣。”翳流教主道,“难得有闲,罚你陪我手谈一局吧。”
“认萍生却之不恭。”
翳流黑派四圣护,寰宇奇藏居四圣护之首,心窍九曲,最为善谋。据传某日翳流教主亲往中原访问岐黄之道,途经一处山崖,将坠崖的寰宇奇藏带回翳流救治,得一力将。
这等际遇似曾相识。
认萍生闻后打趣,若翳流教主多往中原几趟,或散心或游历,随随便便就能拾到不世英才,如此气运,攻下中原易如反掌——夸夸翳流教主的好运气,也捎带给自己贴贴金。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要使恩义里结出忠义却不易。他曾疑心西苗之主所取用的是哪套驭下之术,而今以棋局探知谜底,四字,以诚易忠。
千念百转仅在咄嗟之间,他眼中晦暗稍纵即逝,心神再入此局。
日影偏移,暑热渐消,暮色转浓,寒星悬空。
认萍生:“白胜四子半,险胜,承让了。”
翳流教主面色不虞,轻哼一声,笃定道:“是你故意藏拙。”倒不似因输棋而气恼。
认萍生以为这怒意来得有趣:“是是是,我精于弈数,想胜四子半就胜四子半。弈为小数也,今有一人,武可服猛,毒冠六合,论文嘛也不差……若果弈棋还要高人一头,就是存心不肯给人活路了。”他低眉松开棋子,任其簌簌落落滑入竹棋罐,正色道,“所谓观棋者,观心观x_ing。你的棋路重攻轻守,杀气太重了。唔,是有心事,还是又服了提升功体的新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