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师在一旁抱臂听着,点头称是。高柏飞对灯光要求很高,光尝试各类参数都能反复几十次,他算是吃足了苦头。
正值此时,不知何处有人嚎了一句,灯光师连忙响应号召,要去那边开会。可又不能把事务全抛下,灯光师急得原地打了两转,正看到乔卫东无事可做,便叫他过去看住设备,说下个镜头灯光参数全已调好,不许任何人来动,其余工作则由照明大助理暂代执行。
乔卫东应声而动,立马移到设备边去作守卫状。他一手搭在设备上,饶有兴趣地盯着男女演员搂在一起,心道,丽军哥什么时候上场?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这场戏好像没有王丽军——
乔卫东思来想去,一头雾水,于是他伸出胳膊,想要挠一挠头,这一挠就坏了,他的胳膊肘不慎戳到某处,可能是开启了什么,也可能是关闭了什么,总之肯定有地方不对劲了。乔卫东心下一惊,急忙望向演员方向——仔细一看,灯光效果也并无不同,色彩仿佛还更好看了。那就保持这样吧,他觉得挺好。乔卫东耸耸肩。正巧照明大助理赶来,他连忙让贤,把这烂摊子j_iao给别人了。
布光布景大工程开始,于是演员全都暂歇,王丽军三人又做三角状落座,此时生活助理走来,她正给主要演员分发水果。
助理递出两个橘子,Chrisitian接过,颔首一笑。
她回赠一个笑,又掏出一只苹果,递向王丽军。王丽军忙伸手,他一时频道没换得过来,用国语说了声“谢谢”。助理闻声,顿时立目,苹果还没递到对方手里,她就把手松开,苹果骤然跌落,幸好王丽军眼疾手快,他伸手一捞,捞起了苹果,同时环顾四周,他希望没人看到自己的窘态,他最怕丢脸了。
因此等他将两旁扫视完毕,视线回归正中央,发现Christian和Mimi都盯着自己时,那份尴尬就是可以想象的了。
Mimi指着助理身影:“不是第一次这样吧。”
王丽军支吾两下。
Mimi把腿翘起:“你也别难受,香港风气就是这样,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事——”
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你就说你是台湾人。”
王丽军疑道:“啊?”
Mimi指点道:“广东话一时半会学不来的,你能说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但口音不咸不淡,还是会被笑。你不如说你是台湾人,就像我这么说国语,他们就会觉得很正常啦,也就不会歧视你了。”
王丽军一时怔住。
Christian坐在一旁正剥橘子,看着Mimi教唆小孩说谎,他笑得开心,手上一时没个轻重,橘子汁水溅出,飞进Mimi眼里。Mimi突然遭此袭击,惊叫一声捂住眼睛,她一手揉眼,一手作势要打Christian,后者连忙躲避,两人扭着笑成一团。
他们的笑,就好像是一唱一和,其中感情,秘而不宣。就像两夫妻突然望着对方笑了,一个外人,怎么搞得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王丽军突然觉得,自己就好像误入了父母的情感世界,作为孩子,纵然尴尬,却能在其中感到一种爱意。毕竟这世上,是先有父母的爱,才有孩子的。
他们又在绿地上闹了一阵,笑了之后,忽而想起还有台词要背,几人相顾无言,各自埋头翻剧本,没过多久,有职员来找王丽军,说要把他的头发染回黑色,否则贴发套时容易穿帮。
王丽军便去了妆发组棚里,有人三下两下,往他头上梳了药水,眼见橘红色被覆盖,他望着镜子,轻轻挥挥手,说一句拜拜。虽然美丽受损,他心想,但这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而在群人簇拥下,Christian也进了棚,他卸去妆,换了衣衫,一切妥帖后,Christian走到王丽军身后,看着他头发由红变黑,Christian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这才像个样。他正欲离开,刚走出两步,想起什么,又倒退回来,拍拍王丽军的肩,说:“哥哥仔,想做大佬倌,还需努力啊。”
王丽军看着他的俊脸,心里一颤,狠狠点头。
至于远在灯光组的乔卫东,他挨了灯光师一顿好骂,因为他的失手,整组镜头全部作废,好在职员大会不停召开,后勤搞到七国咁乱[1],就连导演也跟打仗一样几头忙,重拍都还没提上r.ì程,暂时没人来找他麻烦。但他也就此被踢到冷板凳上去坐着,不得再参与任何打光工作。
乔卫东就这么闲了下来,没事做时,他就挂着相机到处游走,拍人、拍树、拍花……拍到后来,剧组都习惯了这个鬼仔的存在,他们还偶尔调笑,叫他拿照片来看看。乔卫东也很老实,真的把照片递去,大家一看,竟很好看,于是诸人话锋一转,又笑他说,这个鬼仔应该去公司摄影师班培训培训。
[1]七国咁乱:粤语俚语,即兵荒马乱。
第十七章 非人哉
开机十天后,听闻公司对拍摄时间进行压缩,为了加快进程,上头拍板决定,由单组拍摄改为AB双组拍摄,剧组一众人顿时分作两拨,忙得不可开j_iao。
王丽军自此和Christian他们分开,接到了自己的拍摄通告单。在那张通告单上,明明白白写着“主要角色 柳小鱼 演员 王丽军”。
王丽军把通告单放下又拿起,放下又拿起,他感到能量充沛,无比新奇,仿佛这一刻,昭示着漫无目的的少年时代已经过去,而指引着人战斗的新纪年正在到来。
这早六点半,王丽军进了化妆组,一个钟后出将来,就成了个黄毛小道士。他发髻蓬乱,肩窄体长,一张瘦窄脸略带仙气,一身蓝道袍晃晃悠悠,一柄木剑c-h-ā在后襟里,顺手还能当痒痒挠。
这场戏,是道士柳小鱼初次出场。在这江南小镇里,几个妖物化作人形,将他追杀。而他要由河畔屋顶奔下,再一个筋斗跃上小桥,在桥上与众妖来场打斗戏,最终以他摔下桥去,坠入河里而告终。
其实但凡王丽军有点经验,都能发现这场戏的端倪。比如,他作为男二号,竟然没有一个武替,即便剧组欣赏他的武术才能,也应当让他事先与武师编排招数。可王丽军就这么毫无准备地上了,甚至没有一个职员提醒他——他们又怎么敢多说一句?
屋顶不高,王丽军伸个懒腰,信心十足。而几位武师站在他身后,他们都化了特殊妆容,一个赛一个怪异:猪的耳朵、牛的鼻子、鱼的鳞片、蛇的大裂口……猪妖耳朵耷拉下来,遮住大半视线,平地摔了一跤;牛妖鼻子太重,嘴唇被压得动不了;蛇妖的裂口太大,导致武师说话含糊,还直往下流口水。这一堆妖怪笑果非常,王丽军看着他们,差点笑破肚子。
笑声中,有人拍掌,叫他们准备,紧接着场记板伸出,CUT一声,是时候开打了。
柳小鱼飞奔两步,自屋顶而下,踢起一片飞尘,妖物们手提钢刀,紧随其后。跑到屋檐时,柳小鱼收起双腿,做大鹏展翅状跃下,道袍翻出飞扬形状。及至两脚落地,他一个打滚滚上小桥,抽出后襟里一柄木剑,直直指向群妖。
靓!王丽军仿佛听到有人叫好,他打戏优美,一气呵成,吸引了所有职员来看。他立在小桥上,一剑直出,道袍飘飘,在小河边,半个剧组放下手中事,都在敬仰他。王丽军想起Christian的鼓励,忽然鼻头一酸,他想,大佬倌之路便由今r.ì始。
对峙五秒,众妖开始j_iao错走位,他们步伐紧逼,渐缩成圆,柳小鱼就在圆中紧张不已。
忽而一瞬间,王丽军惊觉一丝冷光闪过,他窥见,猪武师手中假刀与其他几妖的不同,刃泛寒光,嗡嗡作响,这很不对劲。
“呔!”猪妖大吼一声,众妖齐扑上来,耍起钢刀,妄图将柳小鱼活活困住。而柳小鱼身形一闪,移到桥边,猪妖不肯放他,一刀狠挥下来,石桥竟被劈出深深一道刀伤。
那钢刀就在王丽军脸旁一寸,他不敢相信地望向桥上刀痕,石屑甚至溅起,击疼了他的脸——这是真刀!他早该想到,开机前几天,哪有说让他演就能演上的角色?一定是金如霖为了捧他,撤下了别人捧的人,这是别人报复来了。
柳小鱼受惊,猛然跳起,他与众妖拼了一阵刀剑,妖持钢刀,他手中却是木剑。那猪妖獠牙一伸,眼露凶光,把刀耍得虎虎生风,将木剑一截一截砍飞了。柳小鱼慌乱得很,实在难敌,又吃了蛇妖一踹,直从桥上飞下——
王丽军想,这下该落到河里,整组镜头结束,他就能逃脱魔掌了。可桥下突然出现两艘木船,他正巧落在其中一艘船舱上。甫一落下,他就疼得蜷起,五脏六腑几欲爆炸炸。而另一艘船忽然移动,那船上立了一支竹竿,竹竿上全是刀劈砍出的尖刺,其中一刺离王丽军无比近。不消一秒钟,尖刺就会扎破皮肤,破了他的相,让他再也演不成戏。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他简直五内俱焚,当下却忍住痛觉,调动全身力气,猛然翻了个身。他疼得弓起身体,而尖刺堪堪擦过他脸,又往前去了。
王丽军怕镜头摄到面部失色,不忘伸手捂脸。剧痛中,一滴惊泪自指间滑落。
待痛意渐消,他缓缓松开身体,平躺开来,却正好望到桥上,那几个武师高举钢刀,笑着望他。因逆着太yá-ng,他们面目不清,只有某些特征极为明显:猪的獠牙、牛的鼻环、鱼的眼珠、蛇的大裂口……这群禽兽,他们狰狞如斯,手持凶器,在光天化r.ì下行杀人之事。
现在在王丽军眼中,那些动物妆容显得如此可怕,是人吗?还是不是人?他心下害怕之极,登时跃起,想由船舱一步跃至岸上。距离本不很远,但他体力不足,一脚踩滑,在河边摔了一跤,滚得浑身河泥,吓了众职员一跳。
他不管自己丢脸,把道袍乱裹了,掠过诧异诸人,狂哭着奔出去。他逃跑途中不停回头,发现那几个武师远远跟着,手里刀锋仍寒。王丽军心跳漏拍,再不敢看一眼,脚下不停,一直跑到了灯光组去。
孰料灯光组这边也是状况频出。乔卫东在搞砸一场镜头后,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只能干些苦力活,但眼下灯光大助理吩咐他拿绿灯,他却拿了个黄灯,实在让人恼火。大助理正狠狠批他,忽而一阵风过,一人影猛然扎进乔卫东怀里,同时大哭不止,吓得助理瞬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