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僧人仍然挂着那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如此华年,竟逢大变,着实叫人心疼。”
陈怜若抬起脸来,柔柔一笑:“都说普度众生,大师可愿帮小妇人这个忙?”
年轻僧人直起腰来,想了想说:“我这一身家当不足十文铜钱,度己尚有困难,怕是帮不了女施主了。”
陈怜若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今日天色已晚,恐怕已不会有人路过。大师如不介意,或者以愿帮小妇人一个小忙,为我将我夫君送回暂居之处。我如今就住在城外荒废的观音庙里,此去路途虽不算远,无奈小妇人手无缚j-i之力,实在力不能逮。”
年轻僧人看向一旁放着的板车,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如此,我便帮你这个忙吧。”
“过!”牟宛平喊道,“下一场。”
周闻谨正跟陈怜若客套,这位演技不算特别高超,胜在气质与人设相符,台词功力合格,一路对下来,倒也顺顺当当。听了牟宛平的话,周闻谨刚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他想,贺西漳要上场了,不,司马罡要上场了。
天色渐晚,周闻谨和陈怜若对戏的时候是夕阳西下,等到贺西漳出场的时候已经星月初现。灯光换了颜色,从金色易碎的梦幻变作了一片清冷的青色。高高的屋脊上,有人落下,紧走几步,再次跃起,落下!
周闻谨想象着后期处理后的效果,衬着又圆又大的明月,是曾经如冰雪一般的年轻道士。
贺西漳绑着威亚,最后一跃,英姿潇洒地落到了摄像机的跟前,牟宛平推了一个特写。周闻谨在监视器里看到了贺西漳的模样,与僧人一般年轻的道士,用一柄薄薄的青锋剑背负着天下苍生大义,那沉重的分量没有压垮他的背脊,他站在星空下,身板笔直,眸若灿星!
“哇……”不知是谁忍不住发出了赞叹,旋即意识到自己犯错,赶紧捂上了嘴,一旁的几个女工作人员紧紧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既兴奋又有点害怕的神情。
年轻的司马罡英俊不可方物,却又冷又厉,像他背上的名剑“断水”,不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此情绵绵无绝期,而是一剑划开生死岸,此去迢迢证大道的冷漠决绝!
他走到僧人与女子曾经停留的地方,蹲下身,从地上捻起什么看了看又闻了闻,随后放下手,立起身来。取下身后的长剑,贺西漳在手中利落地转了两圈,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向四方探测。突然间,他睁开眼,一瞬间杀气喷薄而出,吓得周围观看的工作人员倒退一步。他再度高高跃起,而后落下。
“过!”牟宛平道,“很好。”
当然好,周闻谨想。外行看演技好的人大多认为表现在对各种情绪的掌控程度上,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笑到几分,哭到几寸,却不知道,一个真正的好演员,他的演技出色其实在于整体的表演节奏把握。是哭是笑,如何哭如何笑,其实都是节奏,就像贺西漳在这一场里,出场的人只有他一个,唯一的道具是他背后的长剑,他却自始至终营造出了紧张的气氛。不论是他的动作、表情甚至是呼吸,你看着他仿佛就听到了背景音乐里紧凑的鼓点,衣袍翻飞的猎猎声响,以及附加的各种特效,你可以从这么一个简单的出场就读到许多的潜台词,这是一个道士,一个捉妖的道士,他正在追逐某个猎物,然后,他发现了离去的女子和僧人留下的痕迹,于是,他去追了。观众们看到这里自然而然就会屏住呼吸,提起心来,为了下一刻即将发生的冲突而紧张。
贺西漳的表演是有延展x_ing的!
“转场观音庙。”牟宛平喊,剧组收拾了东西,转移到了影视基地另一侧的小树林里。
“Action!”
年轻僧人推着车与白衣的女子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女子将风帽盖住了头脸,加上夜色昏暗,只能偶尔看到她一点露出的轮廓,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充满了神秘。陈怜若手中拿着一盏素白灯笼,烛火摇摇曳曳,当然这是电子蜡烛的效果。
“还有多远才能到啊?”年轻僧人问道,额头已满是汗水。
“快了,小师父。”女子改口变“大师”为“小师父”,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陈怜若靠近周闻谨,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巾,亲昵道,“小师父,你出汗了呢,我来替你擦擦汗吧。”附近的其中一台机位给了陈怜若一个特写,藏在y-in影中的美丽脸孔上挂着y-in毒的神色,藏在朱唇里的银针若隐若现。
“不用了,我自己有。”年轻僧人说着,用僧袖抹去额头的汗水,“您先夫还挺沉的哪,生前日子想必过得不错吧。”
一旁的工作人员拼命憋住笑,有人露出点疑惑,看向台词本,原先的台词是:“这车可真沉啊,尊夫想来十分魁伟吧。”这一段由于是原著里一笔带过的部分,并没有安排对话,所以显然是编剧改编的时候加进去的,周闻谨演到现在基本是按照台本顺下来的,但是这一句他改了一下。贺西漳在旁边看着周闻谨,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么一改,既符合明光看似吊儿郎当的风格,却又点出了另一层深意——这位年轻的佛子一早就看出了Cao席下的并非一具尸体,甚至,这也并不是一对生活清贫的猎人夫妇,他可能早已看出女子的身份用意,然而他还是跟着狐狸精去了。
这就是我理解的明光,周闻谨想,他在开拍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要这么去演绎这位年轻的佛子,周闻谨的台词本上满满都是对这个角色的解析:一个看似跳脱却悲天悯人的佛子,他的x_ing格和责任心一早已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
第32章 都是小演员
“前面就是观音庙了。”
陈怜若伸出纤纤玉指,向前方遥遥一指,周闻谨便看向那头:“终于快到了,小僧都快推不动了。”
陈怜若说:“这次真是多亏了小师父了,小师父如果不介意,不妨到奴家家里坐一会儿,喝杯热茶歇歇腿。”这女人不动声色地又换了个自称。
这句台词说得妙,周闻谨暗想。
周闻谨道:“阿弥陀佛,那就多谢女施主了。不过你住得也太过偏僻,小僧瞧这一路上都没个人经过,实在不太安全。”
陈怜若便惨然一笑说:“如果不是囊中羞涩,奴家也不想住在这荒郊野外,小师父放心,奴家将那观音庙里里外外都好生收拾过,小师父一去便知。”说罢,软软的身子又朝周闻谨贴过来。
周闻谨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让,咳嗽一声道:“说起来女施主可曾听闻京城近来发生的连环凶案?”
陈怜若作惊讶状道:“什么凶案?”
周闻谨道:“说是上月初七至今四十二天里已发现了十来具尸体,有老有少,有富有穷,皆被吸干了鲜血而亡。”
“呀!”陈怜若发出惊叫,“小师父,你、你可别吓奴家啊,奴家好害怕!”她说着偎上周闻谨的身体,一手搭在了周闻谨的后颈处。
周闻谨软玉温香在怀却只是憨憨一笑:“女施主不必害怕,死的据说都是男子,所以女施主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倒是贫僧要小心咧。”说着,伸手将陈怜若的身体轻轻扶正。
陈怜若原本做爪状的手指恢复了原样,拍着胸脯道:“小师父你可千万别吓我了,是男是女都是惨事,奴家如今独自一个住在荒郊野外,已然怕盗匪流氓在先,如今又要害怕那吸血吮髓的妖怪……”陈怜若吐气如兰,“小师父,不如你就留在庙里陪奴家一晚吧,明日天亮,奴家便换个住处去,你看这样可好?”说着,轻轻在周闻谨的唇上一按。
周闻谨正要说什么,忽然猛然回头,而后将陈怜若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过!”牟宛平喊,“下一场。”
周闻谨深深吸了口气,来了,他想,他得接住贺西漳的戏。
月色下,青衣道人御风而至,几个起落,落在一人一狐的对面。司马罡青锋剑在手,剑未出鞘,已是锋芒毕露。
陈怜若躲在周闻谨身后,吓得瑟瑟发抖。周闻谨安抚地拍一拍她手背,上前一步行了一礼,笑眯眯道:“贫僧明光,敢问这位道长法号,来此有何贵干?”
司马罡双目炯炯,越过僧人盯在他身后女子身上:“你身后是尾八百年的老狐,最近在京城犯下了杀人重罪。”他说,“我来杀她。”
这便是年轻道长与年轻佛子第一次的会面,一个笑眯眯问君姓甚名谁何来又何往,另一个便不喜不悲扔出四个字:“我、来、杀、她。”不是拿也不是捉,开口就一锤定音砸到底,是杀!
夜色下的树林中一片寂静,剧组的灯光将这一带打得一片清冷迷离,鼓风机吹起清风,明光的破烂僧衣,司马罡的青色道袍在风中翻飞,机位绕着周闻谨与贺西漳旋转,拍摄命运交织了一辈子的这对至交好友的初识。
那时候,你还不是名动天下的国师,我也不是心怀苍生的圣僧,那时候,我们的面孔都还年轻,心是热的,血是烫的,总以为只要努力什么都能做到、能实现,路就在脚下可以一步一步走出去很远,那时候,我们还未y-in阳相隔,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周闻谨望着对面的贺西漳,不由自主绷紧了肩膀,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就在这一刻,他微妙地出了点戏,他是明光又不是明光,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与年轻的贺西漳遥遥相对,那时候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新锐,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哪一个不是锋芒毕露,脸上的胶原蛋白满满。都以为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只要努力,总有功成名就封帝的一刻,十二年过去,一个从头开始,一个却已光环加身。
“闻谨?”贺西漳见周闻谨迟迟没有动静,不由递来疑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