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指挥说得客气,杨瓒心下明白,所谓被蒙蔽,都是假话。财帛动人才是真的。
离京之前,谢阁老送他棋子,李阁老同他对弈,十成就是提醒。
关系再远,也是族人。牵连起来,落在有心人眼中,难保不会被泼上污水。
谢迁浸- yín -庙堂,摸爬滚打数十年,想要脱身,自是相当容易。但同海匪扯上关系,传出流言,名声必要受到影响。
谢丕兄弟在朝,为家族考虑,也不容此事闹大。
但事已至此,非人力能够阻拦。哪怕是谢迁,也做不到。
“人生如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迁的提醒,未必不是警告。李东阳出于什么心思,杨瓒暂时无法确定。
若说是爱护后辈?
摸摸下巴,杨瓒勾起嘴角。
这就是所谓的主角光环?
“杨佥宪?”
“咳!”
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扯扯嘴角。
什么主角光环,都是虚的。趁谢十六不在,攻下双屿,设下埋伏,擒拿匪首才是真章。
“谢十六如此善谋,甘心一直为许光头压制?”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做匪首的海盗,不是好海盗。
肖指挥笑了。
“杨佥宪所言甚是。故而,本官才言,许光头看着威风,实则已管不住手下人。双屿等走私港俱为谢十六等人占据。岸上交易,九成落入他人之手。”
所以说,许光头不是故作神秘,不想露面,而是走私销赃交易,多没他的份,插不进手。
三百条船,听命者不过六十余艘。缺了来钱的渠道,如今也要打个折扣。
既没权,也没钱?
杨瓒不禁挑眉,问道:“他被架空了?”
肖指挥使点头,道:“外人不知,只以为许光头大权在握,实则早被谢十六等人掏空家底。只剩一根旗杆立着,好看罢了。”
“拿下谢十六,余下五人或要费些功夫,许光头实不足为据。”
说到这里,肖指挥使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杨佥宪不是早知内情,才选双屿部署?”
杨瓒笑笑,没有做声。
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根本不晓得内情,瞎猫遇上死耗子?
好说不好听。
唯一的办法,沉默是金,装深沉。
有大智慧者经常这么干。学不到精髓,蹭些皮毛也能达到效果。
杨瓒不说话,淡定微笑,反让肖指挥高看,自动开始脑补。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果然才高不在年少,不愧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杨佥宪智计在胸,本官佩服之至。”
杨瓒继续微笑,装深沉。
误会已经造成,为面子考虑,需得继续装;为里子着想,还要继续装。
总之,不想露馅,装吧。
见识过杨瓒的能耐,周指挥未生他念,同样面露佩服。
顾千户侧首,眼波微闪,唇角牵起一丝弧度,倏尔消失,快得来不及捕捉。
偏偏杨瓒看到了。
看到又能如何?
唯有按下额角鼓起的青筋,继续装高深,一装到底。
几人交换过情报,对双屿港的海匪有了更深的了解。
杨瓒暗中庆幸,亏得从兵部挖来王主事,否则,事情能成,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商议完毕,杨瓒和周指挥返回兵船。
肖指挥和顾卿送出船舱。
走近踏板,杨瓒深吸气,正要迈步,熟悉的沉香飘入鼻端。
“杨佥宪慢行。”
杨瓒微顿。
话不错,但众目睽睽,距离是否近了点?
“多谢顾千户提醒。”
“杨佥宪客气。”
杨瓒只顾着压制心跳,机械的迈动脚步,回神才发现,已行过木板。
顾卿站在船舷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海风吹过,袍角轻舞。
提拔的背影,如炽烈火焰,又似一柄长刀,破开海风,撕开夜幕。
驻足两秒,杨瓒忽然笑了。
“杨佥宪何故发笑?”
“想到日后,故而如此。”
日后?
周指挥莫名,将下贼岛,心中高兴?
杨瓒仍是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回到船舱,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
天明时分,兵船继续前行。
船过定海,骤见远处腾起浓烟。
“是王主事的信号,快!”
杨瓒大声提醒,周指挥立即打出旗号。
七艘兵船在前,十余艘小舟在后,气势汹汹向双屿杀去。
港口处,如往日一般,海盗和商人摆出货物金银,开始讨价还价。
“五百两银饼,不够!”
番商扣上木箱,对剃成半月头的倭人道:“八百两银饼,一两也不能少!”
倭人仍想压价,包着布巾的大食商人凑上来,带着咸鱼味的佛郎机人也走了过来,盯着精美的丝绸和上等茶砖,发出惊呼,险些当场流口水。
问过价钱,更是双眼发亮。
便宜,太便宜了!
“没有金银,可作价香料,珍珠宝石也能交换。”
番商翻翻眼皮,看也不看倭人,重新开价。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争相上前,打开随身布袋,哗啦啦倒出珍珠宝石。
“换!”
“我换!”
见状,倭人大急。
“我先来的!”
“做生意不分先后。”
“没有钱,走开!”
“我有宝石,还有香料!”
“交换!”
- cao -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开始竞价。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日都在发生。但是,能与箱中丝绸茶砖媲美的好货,不是次次都有。
海盗是无本买卖,每次出海,脑袋要系在裤腰带上。随明朝海禁愈严,能带上岛的货物,种类不少,质量却是参差不齐。
每逢“开市”,懂行的自能满载而归。新来的或是不懂官话的,十有八九要挨宰。
饶是如此,只要能换到丝绸和瓷器,哪怕是次品,运回欧罗巴也能大赚钱一笔。
摆出货物,番商揣着袖子,稳坐钓鱼台。
佛郎机人和大食人红着眼睛,大声叫喊,宝石一袋又一袋。不顾价格,誓要压下对方,取得这匹货物,真诚演绎人傻钱多。
吵闹声引来更多人,连海匪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番人有不少好货。”一名脸上有疤的海匪啧啧两声,“我前个见到,这么大的珍珠,眼不眨,都给了王十九。”
“王十九?”另一个满面虬髯的海匪道,“船主不在,他也敢收?”
“怎么不敢?这姓王的背着船主,没少干私活,胆子越来越肥,还以为船主不知道。”
“船主知道,还放着他不管?”
“怎么不管,是没腾出手来。我听说,朝廷派遣钦差,从海路南下剿匪,钱顺和刘愣子几股人都被灭了,船也被烧,岛上是人畜不剩。”
嘶——
周围海匪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如此?”
“这是官军还是海盗?”
“就是海盗也没这么干的。”
“人畜不留,船都烧了?”
“我听得真真的!”透出消息的海匪不满众人猜疑,狠声道,“这次船主离岛,就为同其他船主商量,该定个什么章程,灭了这钦差锐气。”
“不是有岸上的官?”
“不顶用!”疤脸海匪摇头。
“怎么不顶用?”
“自身难保,还顶什么用。”
“这又是什么缘故?”
“都是些贪财胆小的,平日里鼻子朝天,真遇上事,转眼就能把咱们卖了。”
“不能吧?”
“如何不能?”疤脸海匪哼了一声,“说到底,咱们是匪。自古官匪不两立……”
话没说完,忽见对面的海匪瞪大眼,望着他身后,活似见鬼一般。
“怎么回事?”
嘟囔着转够身,只一眼,犹如冰水倾倒,从头顶冷到脚底。
“狼烟?岛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漆黑的烟柱,随海风飘散,弥漫山后。
海匪中有逃役的卫军,也有北地来的边军,看到浓烟,都是满脸震惊。
自谢十六盘踞岛上,双屿港都是以旗令火把传讯,从未有过狼烟。况且,西南面就是钱仓所,升起狼烟,不是给官军指明道路,等着对方来杀?
“事情不对,快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