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起来!”
映着火光,狱卒走进囚室,影子在石壁上不断拉长。
壮汉退无可退,终于被押上石床。
“娘啊!”
痛呼传出,山崩地裂一般,恍如正遭受非人折磨。
余下壮汉都握紧栏杆,透过木栏间的缝隙,紧盯传出惨叫的囚室,面色惨白如纸。
隔间内,庆云侯世子靠在门前,手探入衣领,抓了抓肩膀。
关在狱中几月,从云端跌落尘埃,没疯就算好的。
唾骂无用,挣扎更是无用。
盼着亲爹?
要是能救他出去,也不会等到今日。
周瑛摇摇头,开始抓背。
对比后进来这几个,顾靖之对他称得上客气。好歹早晚膳食不缺,也没对他下狠手。
听着壮汉的惨叫,周瑛收回手,整理一下外袍,望着囚室一角,发出一声感叹,相当富有哲理。
痛苦和幸福,果真都需要对比。
顾卿取得口供,没有急着递送宫中,而是离开刑房,前往关押番商的囚室。
不知赵榆用了何等手段,三个番商皆老实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不敢掺假。
“这几人确是大食后裔,祖上却不是黑衣大食,而是白衣大食。”赵榆站起身,面上依旧带笑,道,“据说还有王室血脉。”
“白衣大食?”顾卿蹙眉。
“顾千户不晓得?”
顾卿摇头。
“难怪。”赵榆道,“白衣大食在黑衣大食前立国,末代王朝距今,少说有四五百年。”
“赵佥事如何确认?”
“本官先祖曾随船队出海,中途遇上过大食的商船,往来经过均有记载。”
顾卿没有多问,取出壮汉的口供,翻过两页,道:“五人祖籍徽州,三人为农户,两人为军户。弘治二年随商队辗转至江浙,私结番商走私货物,其后更沦为盗匪。”
“海盗?”赵榆收起笑容,“可同倭贼勾结?”
“没有。”顾卿道,“五人招募的海匪均同倭贼有仇。海上遇到,无论真倭假倭,必断头沉海。”
赵榆神情微缓。
“这三名番人,居我朝日久,表明经营杂货,实从事走私行当。手中握有两艘海船,同倭国暹罗等贸易。市货之外,暗中绘制海图,为倭人传递消息。”
顾卿说话时,三名番商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据言,三人私贿宁波府衙官吏,多行不法。”
“贿赂何人?”
“因做得机密,外人皆不知。”
“不知?”
赵榆冷笑,转向面如死灰的三名番商,道:“尔等在这里说,还是想到刑房再开口?”
“我、我……”
目睹五名海盗的惨状,三名番商均已吓破胆,不敢隐瞒,当即招认,用金银珍珠买通宁波府通判,为走私大开方便之门。几处沿海卫所,也有文吏被买通,暗中传递消息。
“卫所?”
赵榆顾卿同时脸色大变。
江浙福建卫所俱有锦衣卫镇抚,这么大的事,竟无人回报?
“尔等所言确实?”
“回大人,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句虚言。”
番商抖抖瑟瑟,汗不敢出。说话时,牙齿互相磕碰,声音清晰可闻。
派驻各卫所的镇抚,俱出自北镇抚司。若真出现问题,自牟指挥使以下都要吃挂落。
赵榆斟酌片刻,没有当场深问,压低声音,交代顾卿两声。后者立即唤来校尉,飞驰往北镇抚司,将此事报于牟指挥使。
“事起何因,暂不好猜测。未必如你我所想。牟指挥使遣人之前,南镇抚司不会马上插手。”
“多谢赵佥事。”
“不必。”
此事按下,顾卿展开海图,请赵榆帮忙,同番商核对藏宝之地。
番商不敢隐瞒,将何处藏有金银珠宝,原因为何,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原来,番商不只从事走私,更同倭贼海盗交易,获利巨大,胃口也越来越大。
借登岛交易之机,暗中查探,记下海盗行船路线,推测出几处可能的藏宝地点,绘制在图上。只等日后有机会,亲自前往一探。
“尔等不惧海盗报复?”
“回大人,海盗之间常有厮杀,占据这两处的盗匪,均为另外一股盗匪吞并,沉船海中。”
“小的获悉此事,原想着,离京后即前往查探,未料……”
简言之,藏宝的海盗团灭,此处暂无人接管。三名番商知情,计划赶在其他海盗发现之前,先一步前往寻宝。
找到了,自然好。
找不到,也不损失什么。航程归来,绕到倭国贸易,同样能大赚一笔。
“银矿又是怎么回事?”
“银矿……”
三名番商咽了口口水,略有些迟疑。
“说!”
“是,小的说,小的这就说!”
“倭国之地,银贵金贱。小的乘船市货时,常备有金银,作价交换。”一名番商抖着声音,小心道,“弘治十七年,小的运绸缎至石见,同船的佛郎机夷人知晓如何勘探矿藏,一次外出归来,告知小的,该地有银矿脉,储量很是不小。”
“佛郎机夷人?”
赵榆和顾卿表情都些古怪。
本就是番人,唤他人为夷狄,岂不可笑?
番商壮起胆子争辩:“小的久居华夏,受文明教化,不敢自比大国之民,却也不是这些佛郎机人可比。”
提起佛郎机人,三名番商脸上都闪过厌恶。
常年不洗澡,头上爬虱子,一身的味。见到米饭没命的吃,连话都说不好,简直是没开化的野人。
不是会打铁看矿,有一把子力气,早扔进海里喂鱼,省得浪费粮食。
“银矿在倭国?”
这倒是不太好办。
“禀大人,倭人的一个什么将军死了,现正打仗。”
“哦?”
“小的和倭人打过多年交道,”见赵榆顾卿脸色骤冷,番商硬着头皮,打着哆嗦,继续说道,“掌管石见之地的大名实力弱小,正四处购买武器,只为不被周围大名吞并。”
“接着说。”
“是,”番商不敢放松,继续道,“只需少量兵器,即可换得藏银之地。”
确定银脉存在,番商就打定主意,借倭国生乱,大肆渔利。换得山地后立即开采。在事情泄露之前,采多少是多少。
几乎是无本的买卖,得多少都是赚。
番商的口供,由赵榆顾卿亲自记录。
听到番商的计划,两人都是笔下一顿。
和这样的做生意,不被坑才是出奇。
口供录完,囚室门关上,赵榆没有马上离开。
算算时间,前往北镇抚司的校尉应该抵达。得知消息,以牟斌的- xing -子,必会马上赶来。
两人在二堂用茶,半刻不到,即有力士来报,有马车停在诏狱门前。
来人不是预想中的牟斌,而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杨瓒。
赵榆放下茶盏,笑道:“本官早闻杨侍读大名,神交已久,可惜总不得见。机缘巧逢,还请顾千户帮忙引见。”
“自然。”
顾卿颔首,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赵榆有几分好奇,顾卿的脾气,南北镇抚司上下都曾领教过。这位翰林院侍读到底是何等能人,可与之相交莫逆?
诏狱外,杨瓒跃下车辕,半点不知,除了顾卿,还有一个锦衣卫大佬在等着自己。
学士府中,谢丕提着彩灯,抱着竹笔,快步穿过回廊,前往后厢。
夜阑人静,风过无痕。屋脊上的瓦兽似也陷入沉眠。
整座府内,除守夜的家人,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
刚行过槅窗,迈步走进五厅,谢丕立时顿住。
厅堂内,数盏戳灯点亮,明晃晃,照得室内仿佛白昼。
山居图下,茶香袅袅。
身着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谢迁,坐在上首,面前摆开一张棋盘,盘上棋子纵横交错,似已等了许久。
“父亲。”
谢丕不敢继续发愣,忙放下彩灯,拱手行礼。
“回来了?”
谢迁神情淡然,捻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盘右上角,道:“来同为父下完这盘残局。”
“是。”
谢丕领命,行到桌旁,坐下之后,执起一粒黑子。
“去灯市了?”
谢迁又落一子。
“是。”
谢丕跟上。
“同行何人?”
“几位同僚。”
“哦?”
谢迁扫过谢丕,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