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日子长了,绵羊有一桩新烦恼。不过要知道,一只像它这样普通的绵羊,很少会有什么不得了的烦恼。这桩烦恼很简单——石头不大不小,正好能放进绵羊的心里,填满那一点点孤单。我大概爱上它了,绵羊想,但这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一只绵羊应该喜欢另一只绵羊,而不是喜欢一块石头。
石头呢,石头不表态,但它每天都会睡在绵羊小小的家里。所以绵羊就想啊,不正确就不正确吧,本来我正确的时候也不多,况且这让我很快活。就算别的绵羊不赞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它没想到,猫崽却因此离开了。从猫崽离开的那天起,绵羊就开始挂念猫崽。即使它知道自己已经不被猫崽需要,还是会想它。但它又没有立场去看望猫崽,所以只好偷偷想念。
绵羊就这么想啊想啊,忽然有一天它听说猫崽生病了,得知病得不严重之后,它松口气的同时居然有一点点窃喜。也许…也许猫崽在生病的时候不会对它亮爪子,它可以去看望猫崽。你说,这是不是一只卑鄙的绵羊,竟会因为猫崽生病而窃喜?猫崽已经长大许多,不再需要绵羊照料啦,可绵羊还是问猫崽,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故事讲完了,台阶也铺好了,我屏息等着沈涟的答案。
来之前想问的他为什么要走,一个人怎么生活的,哪里来的钱…忽然都变得不重要。
我只想带他回家,回绵羊跟石头的家。至于别的,过去就过去了罢。
阳光依旧温暖,树影依旧斑驳,沈涟苍白的面上微微勾勒出笑意,双目中的凌厉亦随之散去。他轻轻开口道:“猫崽回答,好啊,我们回家。”
由于缺乏抱头痛哭的气氛和互诉衷肠的环境,我们一时相对无言,尽管高兴,却显得有点尴尬。
幸亏厨房的粥热好了,蒸汽把锅盖弄出声响,我如蒙大赦一般慌里慌张地去端早点。
沈涟接过碗时,自语一般问道:“绵羊…只会喜欢石头吗?”
我递上筷子,坦然答道:“嗯。”
他不自觉地把手按入被褥中,低声道:“这样啊…”
索x_ing把筷子搁在他碗上,我翻出早市上买的类似孔明灯的灯笼点上,走到河边松手,看灯打着转儿飞远。白日放灯,有那么一点奇怪,不过…“小涟,病气被带走了,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好。”祈福么…
边说边转头,见沈涟穿好衣服正朝这边走来,就快走到我身边了。忽闻屋内格达几声脆响,远远望去,木质的床铺居然化为齑粉,棉被也裂成碎条,棉絮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我眼角余光似乎扫到沈涟的瞳孔骤然收缩,肃杀之气弥漫。
定睛细看,他面上却平平常常,正仰头看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笑言道:“日后我定还你万盏。”
看来内力这玩意儿也不好控制啊,我琢磨着怎么把床陪给主人家。沈涟看穿我心思,道:“当初多交了房钱,够换新铺了。已留书说明辞意,我们走罢。”
他与我并排站着,一年不见,个子都到我肩膀了。此时虽还站得稳稳当当,可躺了这些天,头脑不晕眩倒是奇事。
瞧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我心中一软,膝盖半弯,道:“上来罢,我背你。”
沈涟踌躇,莫非怕我背不动?
我拍拍自己的背道:“放心,我还成的。”
他不再犹豫,爬到我背上,双臂搂住我的脖子。
这孩子,真长结实了,背着还挺沉。
我边走边开玩笑道:“照这趋势下去,你再大点我可真背不动了。”
沈涟不语。
一路上他很沉默。在颈侧绵长的呼吸让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道:“猫崽想要的太多,不知将何去何从,但总会记着绵羊待它的好。”
突然来这么一句,猝不及防下弄得我鼻子酸酸的。
没多问。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镇上偶遇齐进,我疑心他是故意守在这里看沈涟的,不过没戳穿。他一搭沈涟腕脉就叱道:“你是怎么搞的?内息如此紊乱,生个病倒像有什么大喜大悲似的,教过你…”
我截住话头:“哎,老齐,他都生病了,这回就算了罢。”
估计齐进也心疼,骂了两声,佯作漠不关心地走了。
知道他病得不重,你放心了吧,我腹诽道。
回家刚把沈涟放下,却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今日他未穿官服,而着便装,瘦骨伶仃。身上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与药味,两颊深深凹陷,似受过极大的折磨一般。唯有双目还明亮如昔,透出一如既往的睿智。
我拱手作揖道:“梁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者不善
梁泽仁苦笑道:“李兄弟莫说笑。”
我茫然应道:“梁大人何出此言?”
他见我真的不知道,面上不由得苍凉一片,凹陷的双颊微微拉扯出笑意,皱纹间尽是自嘲:“为官的梁大人半月前已经死了,菜市斩首。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梁泽仁的一缕游魂。”
一听此话,我初始时心中存的那点侥幸也没了。
他此来,绝非好事。
凝神定气,我不得不疑惑地回一声:“哦?”
梁泽仁笑得很奇怪:“因为我侵吞了两百七十万两赈灾银。”他忽然紧紧盯着我,“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利州那场瘟疫?”
记得,当然记得。
紧紧拽着我裤脚的双手,露在外头血淋淋的眼球,远去的闷雷轰隆隆作响。
八年了,我仍然不时梦到穿越时最初的景象,惊悚如斯,想忘记也难。
那次,利州一带先逢洪涝,又遭瘟疫。梁泽仁曾奉枢密院命令调地方军救灾。也是那次,长跪三天后我得拜王怀远为师,有了在这一世安身立命的本钱。
怎么可能忘?
梁泽仁续道:“半年前我回京任参知政事,屡屡上折以求改革时弊,朝堂中树敌颇多,不防竟被参了一本,道是侵吞赈灾银两百七十万两。《大诏令集》更是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朝廷足拨了三百万两之巨。可八年前之所以伤亡惨重,有很大部分正是因为赈灾款项不足。”他深深吸了口气,“但当初接的圣旨,押送到利州的钱粮的的确确…只合三十万两!”
圣旨经中书门下议,由学士执笔,天子盖印,中间不可能作假。而这么多钱粮必会动用军中精英押送,谁又敢动?
可两百七十万两是多少?以茂朝现下寻常人家一年所得计,不吃不喝须存上五万四千余年才有望得到。若全折为银两,足以令乞儿成为巨富,足以把这茂朝疆土内由西至东由南至北的大小官道全部镀银,也足以…令世上大部分人铤而走险。
我皱眉问道:“先生此番前来可是要我做什么事?”
不是不知晓其中厉害,但他曾向师傅说情,于我有恩,不可不报。
梁泽仁直视我道:“李兄弟,你可否同我去利州走一趟?我虽得义士相救,然牢狱生活过了数月,伤病此时也未好,须有大夫随身料理。现在官府查明菜市斩首之人不是我,正四处抓捕,不能再拖下去。况且当年接触此事的人中,王太医已仙逝,郭秉不在利州。你从头到尾都呆在县衙,或许能帮上忙。”他忽然攥紧扶手,指节用力到发白,“当日接旨点粮的是我,满门一十六口皆因此殒命,仅我一人逃脱。此行或许会凶险无比,李兄弟你自行掂量,不押我送官便是还了当年的情分,不必多虑。”他惨然一笑,又道,“我苟延残喘至今,只为查个水落石出。虽不能改变任何事,但总要对得起利州数万丧生的灾民,总要安下心去黄泉见老母幼子。”
恩所在,不可不报。义所在,不可不为。
我还有得选么?
苦笑着刚点头,还不及开口,窗口突然s_h_è 入一柄小刀,“夺”地一声嵌在墙上,刀尖钉着的白布条只书了一个大大的“走”字,暗红色疑为猪血所写。
抓捕他的人跟得好紧!
卫彦闻声而来,我急道:“带梁大人和沈涟…”
“出镇。”梁泽仁补完后看向我,“那你…”
卫彦绝无异议,一手扛上沈涟,双足蹬地的刹那,一手再拎起梁泽仁,从窗口跃了出去。
沈涟嘶哑的喊声传来:“向西,走小巷!”一句话声音渐小,想是卫彦几个起落间已远去数百米。
我转身飞奔,一脚踢开后门,夺路而逃。
眼前渐渐发黑,面颊热烫,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每一次呼吸只能带来一点点氧气,头亦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膨胀得像要炸开。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却渐渐大起来。
再往前跑,面前是一堵墙,黑灰色的墙,长着厚厚的青苔。
我站定。
身后的脚步也顿住,有人道:“犯李平,私自窝藏朝廷钦犯,现押回衙门受审。”
他说的内容像戏词,他说的声音却平平板板。
他说这些,既不是装腔作势也不是为了说给谁听,只不过衙门是这么要求,他便会这么做。
换了别的人,也许不会说,毕竟这只是个形式,如果你做上捕头,这还是个无人监督的形式。
但他会。
因为他有原则,对坚持的原则,他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