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刮了漆就作筑坝的基石,你自己去看!圣上…”这个称呼几乎是一种讽刺,郭秉改了口,“庙堂上坐着的那位,干的荒唐糊涂事何止这一桩?”
——圣旨不用作假,因为它本来就是那位的意思,也由那位盖印。他舍不得赈灾的钱粮,又要“仁君”的名声,竟然还想免于万民的指责。
梁泽仁双手捂脸,颓然坐倒在地上。
信仰彻底坍塌会是什么滋味?
你耗费大半生想维护的,不过是荒诞。你倾尽所有来追寻的,仅仅是虚妄。牢狱之灾,沿途困境,到头来只得笑话一桩。满门十六口的血债呢?又能找谁来偿?
我弯腰扶住梁泽仁,郭秉忽然趁此机会推开窗户,不管不顾翻身一跳。与此同时,门也被人大力撞击。沈涟虽纹丝不动,门上的裂缝却如蛛网一般延展开。
梁大人任我扶起,喃喃道:“他说得没错,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只是、只是一定要听郭秉说出全部…”
沈涟离开门,将我和梁泽仁一齐抓住,足下发力猛蹬,也由窗户一跃而出。
背后大门被撞开,厚重的柜子发出巨响轰然倒下,但这巨响在攻城的嘶喊、撞击、血r_ou_搏杀中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睥睨
沈涟几个起落便上了城墙,直追到郭秉身后。眼见郭秉快奔到竖着将旗那最高的烽火台上,前方的指挥使正领着一队人迎接而来。不料他脚下一个打滑,趁这一点点空当,沈涟放开我和梁大人。我左手一轻,匕首不翼而飞,右手一重,沈涟的长剑已握在掌中。再抬头看时,只见沈涟重重一提郭秉胸前衣襟,径自立在了烽火台与城墙相连的边缘,那边沿宽仅能容人单足站立,郭秉大半个身体悬空,倒反过来双手握紧沈涟拽着他衣襟的手了。原本属于我的匕首此时正稳稳当当地抵在郭秉喉间,有沈涟衣角挡着,城墙外自是看不到,内侧却看得清清楚楚。
指挥使顿住脚步,我们身后逐渐围过来的另一队人马也随之顿住。
僵持中,城墙内的箭矢依然未停,对着外面嗖嗖齐发。城墙外传来的声浪虽听不清,却一阵高过一阵。我不禁探头去看,居高处往下只能看见墙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涌动,一时竟看不到尽头,不知有几千几万之众。不断有人倒地,亦不断有人继续往前涌。溅开的鲜血,短暂显露的黄土,很快又被更多更密集的人补上。刀枪剑戟寒光闪动,墙下亦有利箭穿空而来,咄咄咄数响,尘土飞扬的同时亦在城墙上击出密密麻麻的坑洞。
黑云压城,城、欲、摧。
厮杀声传不到,血腥味传不到,然而这种气魄既叫人在难以忍受却又令人无法把目光移开。若不是梁大人及时拉了我一把,我险些就被流箭s_h_è 中。
他拉着我靠墙蹲下,我问道:“这次玉潭城守住有多大可能?”
梁泽仁道:“守?两个时辰之内必破。你且仔细瞧瞧墙上这些守城的军士。”
我依言细看,才发现不少老弱者都在其中,而方才万箭齐发,气势太盛竟没注意到守军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连弓都拉不满。
梁大人又道:“茂朝自建立以来军务上一直奉行强干弱支,孰料竟帮了义军一把。玉潭城一向富庶太平,名义上有地方军,实则多是杂务兵,军中精锐少之又少,先前与饥民对峙月余想必折损良多,全仰仗着武器与地势才支撑到现在。你既探头看了,可曾注意到墙下打头阵的皆是饥民?士气…”
这是明知必输的一役,军令之下,守军却不得不从。
而饥民战死,饿死,左右不过一死,此刻却因义军的到来看到一线生机。
士气强弱对比,何需赘言?
指挥使面色一变,踏前几步。梁泽仁说话时并未放低声音,饶是墙内嘈杂,他也当听到了一些。但这几步却要了他的命,显眼的指挥使服饰暴露在城墙较低的间隔中不过片刻,一支长箭如流星般袭来,穿透他的脖颈,他便一头栽下城墙。
墙下欢呼瞬间炸开,过后声浪变得更整齐。我终于听清墙下嘶吼的乃是重复的短短两句话:“开仓!放粮!”
伴随着越来越高的声浪,脚下整个城墙都开始震颤,我略略探身,只一眼便可见墙下抬来两根数人合抱的树干,正一下下冲击着城门。墙上箭依然在放,但看得出每一个人都已经不抱任何守住城的希望。
再看烽火台上,沈涟左手的匕首滑回袖中,只抓着郭秉。而郭秉面上已被吓成青白,若非沈涟右手尚在不断拂开箭矢,他此刻早就是只刺猬了。
沈涟往城墙下看了一看,转而对我微微一笑,带些安抚意味。然后提气将声音送出:“开仓,放粮。”
整个战场上都盘旋着他的声音,平稳而威严,压过了千万人制造出的声浪。
郭秉还在忙不迭点头答应,将旗降下,由白幡取代。有节奏的鼓点声响起。
喧嚣未绝,厮杀渐止,
然而一切仿佛都静了音,世界似乎不再运转,我只能定在原地,仰头注视着沈涟,如同离得近的每一个人那样。
城墙上风很大,吹得沈涟衣袂飞扬,下午的阳光能照清他衣物的褴褛与面上的尘土,但没有什么能夺去那样的神采飞扬。
他就站在烽火台的边缘,乃是我生平仅见的人物。
面上依然带笑意,却隐然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值得所有人跪倒臣服,顶礼膜拜。
天神再世,不外如是。
千万年前,九天之上,他必定也曾在翱翔时这样睥睨过天下。鹿角,虎眼,狼嘴,鹰爪,鱼尾。春登天,秋潜渊,翻江倒海,吞风吐雾,布云降雨。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沈涟并非变得如此。
他生来如此。
直到梁泽仁叫了我几声我才回神,他道心中烦乱想独自出去,我茫然地点点头。
我们已经回到指挥使府了,郭秉去处理受降事宜,三楼的小厅中人来人往,好在梁泽仁寻了个安静角落说话。
沈涟正向围住他的人示意让一下好往我这边走。走到中途有人声如洪钟地大喊道:“恩公!恩公!”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那大步走到沈涟跟前的人生得浓眉大眼,颇有豪勇之气,不是关涛是谁?
关涛兀自兴奋道:“恩公在城墙上时风采好生令人敬仰!我下来便找人询问,此刻才知道那人是恩公…”
他们边寒暄边往我的方向走,谈话间陆续有人过去攀谈。原来指挥使那一箭是关涛s_h_è 的,他武功不高,难得是天生神力,加入义军没多久已屡立功勋。
走到我身边时,他们寒暄近尾,沈涟忽然问道:“这次薛神医不会恰好也随军吧?”
“沈兄,”因沈涟推辞,关涛这会儿换了称呼,却仍执意奉较他年幼的沈涟为兄,“薛神医一直随军,这次可能会在玉潭城多呆些时日。”
又有人招呼,关涛实在没法子,只得跟我挥手示意后匆匆离去。
沈涟对我解释道:“卫大哥交给薛神医诊治,可多保住他几成武功。”
我会医不会武,沈涟的医术又是跟我学的,的确都不如江湖上的神医懂得保住武功。我不知道卫彦对武功有多看重,却也明白武功对一个寻常武人意味着什么。并不需要多思考,我边点头应允边破天荒道:“多谢!”
沈涟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苦涩:“你是谢我免去更多的战祸还是谢我救了卫大哥又多保住他几成武功?”
我一怔,奇道:“当然两者皆有。”
他脖上挂着的那根眼熟无比的绳子不知何时露在衣服外,说话间我忍不住盯着绳子上栓着的东西看。
沈涟还没来得及回答,先有管家摸样的人前来邀请我们过沈府一叙。来人谦恭有礼,不卑不亢,并不像要结交沈涟的人。
而且,沈府?
作者有话要说:
☆、裂痕
路途不长,在沈涟告诉我薛神医选定的医馆位置后,我们也到了那个玉潭城中最受人敬重的书香世家。
朱漆檀木大门徐徐打开,左仆右婢,约十余人分列两旁。仆青衣小帽,婢布裙木簪,皆目不斜视,垂手而立。迎我们进入宅邸深处的院落后便连管家一起有序散去。
院落周遭种着松柏等古朴雅致之物,修竹成行。尽头处,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夫人左手拄着拐杖慢慢朝我们走。一仪态端庄,蒙着深色面纱的少妇在她右手边小心搀扶着,一双妙目却频频抬起往沈涟身上看。再后方则跟着一名相貌堂堂,行动间毕恭毕敬的青年男子。
那少妇先行停下,对我们福了一福,眼中泪光盈盈却是在上下端详沈涟。待老夫人走至我们跟前时,少妇的泪水早已沾s-hi重纱。
老夫人亦打量沈涟片刻,方问道:“它可是在你身上?”
沈涟点点头,将系在脖颈间的绳子扯出来。上面系着一方方正正的事物,似铁非铁,似石非石,表面光滑无比,只在左下角刻着一个 “望”字。
老夫人上下唇不时相触,看起来大为激动。沈涟略略迟疑了一下,右手往怀内一探,拿出来时食指带血,显然是用匕首划破了。再将食指上的血轻抹在那事物上,一个金色的“曜”字便缓缓浮现出来。
沈涟这才试探地叫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颤抖着抬起头抚上他的脸,欲开口却哽咽得说不出话。一旁的少妇更是转过身伏在青年男子怀中轻轻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