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涟那容貌气势,往哪儿一站都是贵宾级待遇。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搭上便车。行至当地小镇,道过谢后,我们单独叫了一辆马车回玉潭城。
不是没想过骑马更快,但大人受得了,小孩可受不了,而且这个小孩才刚刚失去了相伴九载的共生蛊,精力究竟不如以往。
马车摇摇晃晃,律依枕着我的腿玩闹,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我望着车窗外刷刷往后退的风景,想着卫彦正在终点处等我,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我也想过赌局一场比一场凶险,第三场赌局并不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卫彦也许受了伤,甚至…甚至留下了残疾。
但我不在乎。这次一到玉潭城,我就带他回Cao市镇。
沈涟早就不需要我了。鹰击长空,龙戏深海,他有他的壮阔人生,离奇际遇。往后我能做的,也就是上香时替他祈祈福罢了。
只要卫彦活着,就好。
人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
玉潭城内飘着濛濛细雨。
马车在孙宅门口停下,律依在车上养足了精神,活蹦乱跳地蹿进去了。
掀帘下车,一个青年文士在马车旁静静地等着我,面目陌生,只可能是谭青。
他脚踩木屐,着一袭灰色长衫,缠白色布腰带,撑着一把黑伞,似乎在雨中等了一段时间,发梢零星沾着雨滴。
谭青居然对我笑了一下:“卫彦在等你。”说着做了个引路的姿势。
我与谭青并肩而行,沈涟竟跟在后面与我一道去。
时隔两月有余,不知卫彦现状如何,我不免有点紧张,便向身旁人探听道:“卫彦什么时候开赌第三场?”
谭青冷冷道:“在你问我他是不是赌赢了的时候。”
我点点头,示意记得清楚,那时天上红花绚丽似火。
谭青的木屐在地上踢踏作响,踩在水洼里溅起片片水花。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到现在还是看不出你有哪一点值得他那样做。”
我尴尬道:“各人喜好不同,原是没奈何的。”
谭青却好像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自顾自道:“他动身那天早上,和我说向你领过赏了。按影卫的规矩,办好了事该当领赏。”
我想起他道别那晚勉强出口的自称,心中绞痛不堪,谭青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不知道。他第三场想赌回自己命,自然不能再跟你请赏。我认识他许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想为自己挣命。他那一根筋的心思,不外乎想回你身边,可笑!那你知道他一直用的是我给的天一教心法吗?卫府影卫的心法不可能练出如此厉害的内力。啊,你也不知道。你究竟了解他些什么?”
我面上发烫,嗫嚅不言。
“他要挑下西南三十六寨,不得已在第二场赌局强行连起了心法残缺的部分。一干闲人得知后倒来了兴致,天一教心法残缺多年,神功无人亲见。赌神开赌局本就为了趣味,便顺应众意,迫卫彦拜入教中,将手上最后几句心法补给他,开了第三场赌局。第三场赌局很简单,同我教教主一战。他既然要保自己那条命,那就看自己的武学造诣如何了。你说,是不是堪称公平?”
听他说到此处,我背后不知怎地冷汗涔涔,强笑道:“天一教教主败于无名小卒手下,委实…委实不太那个妙。”
“莫非你真以为卫彦无所不能?”谭青停下脚步,面对我冷笑道:“天一教向来奉强者为尊,昔年能与教主一战而生还者,唯有不知所踪的大侠齐进。他若好生练个三五十载,身体未折损过那么多,或许还有一丝胜算。第三场赌局,从开场那刻起,他就不可能赢。你未得见他与教主决战的盛况,武林中人为此聚集一隅,所有人都想看天一教的失传心法与教主的盖世武功,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死,只在于拖的时间长短。那晚天上有星大亮,你身在哪里都该注意得到。”谭青停的地方是个冷清的灵堂,我茫然地跟着他拾级而上,“第三场,是平局。”他慢慢说,声音里染上了尊敬,“平局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卫彦,他硬生生地将教主拖到同归于尽,血沸而亡。连赌神也不禁惊叹,他哪里来的求生执念,竟能撑到这种局面。”
灵堂正中央摆着一具灵柩,风雨飘零,我踏进前厅时衣衫已然s-hi透。
“你没听懂?那我再说一遍,”谭青摸着棺木,看着我的表情里终于带上了一点怜悯,“卫彦已经死了。”
我笑道:“色神莫与凡夫俗子戏谑。你不喜我,我是清楚的。但戏弄也该戏弄够了,叫卫彦出来见我罢。”
“我扶他的棺回了玉潭城。你不信,尽可以开棺。”谭青退开两步,“他临行前没说过遗愿,尽管我不能理解,但大概知道,他是死是活,总要在原地等你。”
我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以指拔钉。
沈涟抓住我的左手,鲜血便立刻自他腕上滴到地上,溅起点点血花。
我右手扼住他的脖颈,他没有躲。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你是不是知道他有危险?”
“是,我知道…”他轻轻拨开我的手,喉咙上指印宛然,表情却是一片空白。“我知道第三场赌局会要他的命。”沈涟手肘向后,替我推开棺盖。
我愤怒地撞开他,将棺盖整个推到地上。
卫彦躺在里面,无声无息。他的左侧眼角至下巴多了一道斜斜的深可见骨的伤,已经没有流血了,透着一种破败的灰白。
我不在乎,破相而已。破相好养活。
我笑着去握他的手,卫彦,你待我最好,别和他们一样逗我。
他的手很冷,脉搏毫无动静。
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我的声音开始发颤,卫彦….你别吓我了,快起来。
胸膛被利器剜开,眼前逐渐重影,我不得不伏在棺木上撑住自己,努力地柔声哄道,卫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这就和你回Cao市镇。什么江湖什么义军,这堆破事咱们不管了。
眼底血色弥漫,天旋地转。
世界,摇摇欲坠。
谭青惊呼,李平你的头发…
我挥手赶嗡嗡作响的苍蝇。
颈上一个手刃斩下来。
仰面栽倒时,我仍然执拗地大睁双眼瞪着天空。
雨丝绵绵,扎进眼里如刺如针。
醒来后我看了看手指上的纱布,直接撕开。起身将脸埋进水盆,门外有人说….时间…治…
与我不相干。
我已经回孙宅了,所以理所当然地直起身冲角落里的y-in影叫了一声卫彦。他总是这样没有存在感。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没人出来。
我神志恍惚地抬头,铜镜里映出扭曲模糊的面容,鬓边灰发正往下一点一点的滴水。
不对劲。
我猛地拉开衣襟,胸膛果然完好无损。
五指成爪,我想拽出胸腔里还在砰砰跳动的东西…徒将胸膛抠出道道血痕。
不对!不对!那里明明被挖出来了,看上去不该这么完整!
一拳砸在铜镜上,铜镜倒在地上四分五裂,每一个碎片折s_h_è 出的人影都是完完整整!分毫无损!
什么叫可笑?这才叫可笑!
我抓起碎片,想要捏碎人影。
“军中有要事,我得离开玉潭城”沈涟踩在门槛上冷冷地看着我,“别忘了你欠绿衣一条命。她现在是你的责任。”
沈涟临走时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舅舅,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律依怯生生的探出头。
我听而不闻,只觉得她声音太吵,于是耐心哄她,想让她安静一点,律依,你不是很累吗?舅舅哄你睡觉,来,过来,你不是很喜欢我吗?我很感激你喜欢我,要不要我唱小曲给你听?
绿衣捂住耳朵尖叫着转身跑掉,一路乒乒乓乓撞到了不少东西。
我迷茫地追在她身后。
她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我欠她一条命,所以要好好照顾她。
我好言好语地哄她,她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行人都在惊讶地瞪着我,
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
为什么每个人都他妈的要离开我?!
绿衣终于记起施展轻功,街上瞬间失去了她的踪影。
我呆呆地瘫在地上,有人拉起我,小兄弟,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槛。来来来,我请你喝酒,一醉解千愁。
辛辣的液体下肚,我连连呛咳,胸膛中巨大的空洞仿佛也就此被灌满。
作者有话要说:
☆、业火
我从蜷了一宿的走廊上爬起来,觉得全身酸软。下午日头颇大,我不得不眯起眼睛适应光线,驼着背缩起脖子,摇摇晃晃往外走。
转角处不小心撞到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鞭子就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哪里来的疯子,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鞭子的主人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娇艳,见我抬头看她,柳眉一竖,刷的一鞭抽在我脸上,接着一脚踹倒我。
我舔了舔流到嘴边的咸咸血珠,眼见她小巧的左足抬起又是一脚踹过来,鹿皮靴子上的明珠扣润泽流光。待她踩到我腹上时,双手一合,牢牢抱住她的足,胡乱啃咬她靴上嵌的明珠扣。抽在身上的鞭子立重立急,耳中听一旁的丫鬟叱道:“大胆狂徒,你可知自己咬的是谢都统家的大小姐谢馀容?你你你…你快放了我家小姐!”说着说着干脆带上了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