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前,很多年没有人练成。”他道,“我练到一定境界时死…假死了,在石头墓里埋了半年,醒来时脱胎换骨。色神说,我执念太深,才能自九重地狱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来。既然捡回一条命,从今往后,就没有过去了。”
“没有过去你怎么知道自己从小住在山上?”我问。
“谭青说的。”他道,“之后赌神说因为天一教奉强者为尊,我武功最高,自然得下山做教主。如果哪一天被人打败了,那么教主换人。”
我好奇道:“你从前败过吗?”不知道败过再赢可不可以继续当教主。
“没,”他说,“败会死。”
“石慕啊,”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干脆笑眯眯地赞扬道,“你说长句越来越流畅了。”
他看上去挺高兴的,于是我庆幸省下了“叙述事实时”的定语。
开春的早上,我回到了禾木医馆。一进去,发现不出所料到处都蒙了一层厚灰。我卷起袖子打水擦洗,将生锈的锅碗瓢盆扔到门口等人收,同时不客气地指挥石大教主跑前忙后。他倒似乎乐在其中。
下午去Cao市镇的集市上买好厨具让伙计先送到家里,自己又挑了一下食材。晚上煮粥好了,菜r_ou_一锅,方便。说来石慕本来对食物没有明显偏好,但和我一起半年下来居然逐渐喜欢上了吃r_ou_。唉,我本以为这种快到辟谷境界的高人必定饮风食露,不沾荤腥。
齐进的r_ou_铺还在,但是店主易人了,瞧着面生。我拎起r_ou_,跑调地哼起曲子往家里走。路上还被个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取笑了,说这小曲一两年前就没听人唱了。我老神在在,逗他一番,自顾自地继续哼着小曲,直至家门口。
一阵忙碌后热腾腾的r_ou_粥新鲜出炉。一人几次探头,我的余光瞟到他漆黑的眼瞳,心生暖意。
舀了两碗端到桌上,我回厨房拿调羹时顺口招呼了一句,卫彦,吃饭了。
调羹放到粥碗里时,石慕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半年里日行夜歇,他整个人晒成了浅麦色,一双黑瞳深不见底,看着看着我就难受起来。
愣了半晌,我方对石慕笑道:“抱歉,我到现在还常常忘记卫彦已经离开了。”又对他多嘴多舌地解释道,“刚才下意识地喊他,然后才想起他不在来着。”
石慕好像并未受冒犯,简单地“恩”了一声。
粥袅袅的热气不知怎地熏得我喉头一阵堵塞,好像被硬物哽住了。我对着眼前人止不住地忏悔——
“你说怪不怪,浑噩几年后我想去祭奠他,居然发现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
“前几年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步做错了,上天要如此苛责我。总以为自己的罪什么时候赎清了,他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我不该跟带着刑讯伤的梁大人去望州?若不是他在我初来乍到时替我向师傅说情,我早就死了。我不该收留申生让他葬身狼群?他身家表面清白,一心回望州。我没有防范白芷?她一个柔弱少妇,孤身一人,武功粗浅…”
“我是一步错步步错?还是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很好。”石慕对我这样已经见怪不怪,在最后一句才忽然起身抱住我,又一下子放开,“他不后悔。”
我低头苦笑:“你如何知道?”
他道:“为你死是荣耀。”
“这是什么道理?”令人庆幸,他还是不会安慰人。
“你说过,我和他很像。”石慕中止对话,埋头专心致志地喝粥。无论何时,他总是特别爱惜食物。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讲出所有的话。
我还有一句没说出口,无论是第几次记起卫彦不在了,锥心之痛都与第一次全无分别。
今年开春后虫特别多,过了几天我忍无可忍,专门撒了药,然后拉着石慕去河道两岸消磨时间,杨柳吐青,枝头一片嫩嫩的绿意。
一个小黑影刚从树上掉到我眼前,就被石慕抓到了手里。
扒开石慕的手掌一看,是只瓢虫,橙红色的壳子上七个粗圆的黑点。
瓢虫扇扇翅膀,飞出了石慕的手心,我笑道:“七星瓢虫,由它去。”
石慕何等眼力自然早就看清楚了,但他不耻下问:“什么是星?”
我食指在虚空中触了个点,比划道:“就是壳子上的黑点。”
“但是瓢虫不可能转过脑袋,看到自己背上有几个星。”教主还会推己及人,啊不,及虫,“也就是说,一只瓢虫只能通过别的瓢虫才能知道自己是几星的。”
石慕并不笨,实际上还挺聪明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个人呆的时间太久了,脑回路有点奇怪。即便现在说起长句来日益流畅,思考起来仍旧天马行空。
“你说的有道理,”我面上严肃道,“如果一只瓢虫的朋友是骗它的,或者那只瓢虫不信任他虫,那么,它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几星的。”最后我下了结论,“如果我是一只瓢虫,我一定会发疯的。”
石慕若有所思地看看头顶上的另一只瓢虫,又看了看我,“我背上没有星星,”他拉着我的手从衣摆探进去,直接按在他蕴含着力量的结实小腹上,“但身上有很大一朵红花,血脉贲张就会现出来。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我被那热力烫到,想缩回手,石慕却捉着我的手往下方的热源摸索,“我喜欢你那晚对我做的事,”他坚持,“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于是我妥协了。
当晚我重新见到了那朵巨大的业火红莲。这一次从绽放到消逝,我看得完完整整,不能呼吸。
第二天晚饭后,又出去遛弯。河面上结的冰今天都化完了,波光粼粼的。我想起他背过的心法,问他能否真的踏水无波。
他不答,足尖迅速掠过近水的上方,然后停在河道中央随水起伏,鞋不沾水,衣袂飘动。从岸边看过去果然孤姿绝状。
有持长杆的人沿棵棵柳树走过来,用杆头烛火一盏一盏点燃柳树上挂的灯笼,不一会儿我身旁这课树上的灯笼也亮了,身上手上笼罩上了暖暖的红光。
我冲石慕遥遥招手,微笑着做口型,上岸罢。
这人忽然往下一沉,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他嗖嗖几下连点水面,上岸时鞋面已然打s-hi。石慕站在岸边无措地看着我,眼神迷茫懵懂,似有莫大的困惑,不一会儿竟然双腕压住太阳x_u_e,痛楚地抱头呻/吟起来。
我赶紧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回医馆,找上干燥的鞋袜替他换上。
在此过程中石慕一动不动,等我换好了,他皱眉指着心腔道:“你在岸上对我笑、笑的时候,这里…好生奇怪。很暖,要被撑破了,但又、又紧得喘不过气。头痛,很痛。我、我见过,见过…”他大口喘着气,看得出在努力平静, “也许练心法走火入魔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的表白与他相差无几。
我的心脏一阵细微的突如其来的刺痛,只能对一个人生出的那种刺痛。
没有吭声,不敢回应,我拽起他,将他一路推出门外,自己倒回院中,颤抖地拉开第二枚掌心雷。
“你得离开了,”瞬间点亮的夜空下,我温柔道,“和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分不清你和卫彦。”
“我不介意,”石慕无辜道,“我没有过去。”
——他没有过去,不知道有没有将来,只有现在。
——卫彦的过去与雪山上的过去,对他来讲是不是并没有差别?
“我介意,”我无奈道,“这对你不公平。”
即使没有表情如他,面上也有了明显的黯然。
他还想说什么,九瓣红莲之下,我不甚高明地转移他的注意力,“天一教为何与盛军剑拔弩张?”
“我不管教中事。” 石慕愣道,“湟中有人求神不灵,求鬼我正经过,就答应了。”
“其余都是下属在继续?”我惊讶道,“那你岂非是天一教的吉祥物?”
石慕看了看我,忽然道:“如果你不想,那天一教不与盛军作对。”
一句定乾坤,我笑道:“能免去战祸自然最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石慕依然站在门外不肯挪步,居然又道:“还有一枚,你记得用。”
我答应道:“好,想见你就用。”
他恋恋不舍地迈出几步,又迅速折回来:“我有个问题。”
我暗暗叹了口气,请他问,善解人意地补充道,问完再走也不迟。
他问,什么叫吉祥物?
我哑然失笑。
石慕的身影没入了黑夜中,阖门时我抬头望天,紫微星旁边那颗明亮的星忽地黯淡下去,重归隐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的朋友硝曾经这么说过,“今天突然发现瓢虫根本不可能转过脑袋看到自己背上有几个星,也就是说一只瓢虫只能通过别的瓢虫才能知道自己是几星的。但如果一只瓢虫的部分朋友是骗它的,或者某只瓢虫对他虫有信任障碍,那么,它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几星的 —— 如果我是一只瓢虫,我一定会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