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崔然果决,事情无力回天,这一页便没有停留过久,自然而然揭过去,影响虽说大,倒也不至于地动山摇。崔然也没有精力在这件事上继续耗神,因为不出一个礼拜,便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来自黎冬琳。
“离婚?”
内蒙入夜寒气逼人,工作人员晚上聚餐,订的包厢,顾伦受邀,便也去凑了热闹,方才回到酒店房间,脱去羽绒服,坐在沙发上看书喝咖啡,一身寒意犹在。
电话那头,崔然语调平缓:“只讲- xing -格不合,双方自愿,儿子归男方,她移居回国。”
“接回香港?”
“当年丑闻传出,外祖母已经同她断绝关系。”崔然道,“假使我不管,就没有人再管她。”
顾伦沉默,应了一声。
崔然又道:“你说得对,血浓于水,她是我母亲。”
眼睑下垂,对着咖啡吹了一口气,又在手中轻轻一晃,沉吟半晌,“但求心安,觉得值得,就尽管去做。”
崔然忽然轻笑一声。
顾伦喝一口咖啡,笑道:“这么开心?”
安静时间有些长,顾伦能听见那边零碎的响动,大概是手上有小物什,正随手敲击桌面,时轻时重,频率混乱。
声音戛然而止。
“有些紧张。”声音略低,又短促。
顾伦道:“平常心。”
平常心。
崔然登上前往伦敦的航班时,也如此告诫自己。
黎冬琳这位丈夫是历史学教授,两人的儿子还不足十六,事实上崔然与他们素未谋面。见面时发现男人相貌远不及崔仲敏,但胜在文质彬彬,与黎冬琳出身相似。少年已经与崔然差不多高,混血原因,五官立体却不显夸张,更像黎冬琳,显得眉清目秀。
崔然将一切打点妥当,不让黎冬琳吃一分亏,父子二人也对他礼貌有加,意外地顺利,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正面冲突。
黎冬琳从始至终听从崔然安排,极少开口。
两方配合,便没有耽搁过久,黎冬琳无意停留,崔然也没有散心的兴致,直接乘机返回。
也是母子二人重逢后头一次坐下谈天。
“几乎认不出你。”黎冬琳说。
崔然平躺着,不止人随飞机悬空,连心也像是漂浮着,找不到着陆点。
至今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黎冬琳也老了,她原本就算不上国色天香,如今肤色暗黄,毛孔粗大,眼角有极深的笑纹,原本的双眼皮也由于皮肤松弛而堆积为厚重的三层,像是要将算不上大的眼睛压垮。以前清瘦,如今有些驼背,胸部更平,十分干瘪。她本就不爱化妆打扮,年轻显得干净温婉,如今总算是败给岁月——又或许与这位White教授的婚姻也算不上幸福美满,才令她至此。
崔然不说话,合着眼假寐,不知多久,感觉一双柔软的手在描摹他的五官。
“你太像他。”她说。
崔然嘴角一咧:“你还记得他的模样?”
黎冬琳沉默下来。
崔然捉住她的手,让她逐一抚摸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比起你的Danny,如何?”
她与White的儿子,那个清秀的少年。
飞机十分平稳,没有杂音,机舱寂静无声,黎冬琳的沉默像一条没有尽头的- she -线,钻往寂静更深处。
崔然忽然想起顾菲说顾母偏心时候的笑声。
返回后,崔然带着母亲去自己所有居所都走了一趟,经过斟酌,黎冬琳最终在海滨于市区两套别墅中选定了后者。不愧为母子,崔然虽说也钟意海滩,但更多时候住的就是母亲选中的这套。重新雇用佣人与厨师,崔然将母亲安置到家中,再为她采购各类生活用品。
黎冬琳一眼看穿他很久不在这里住宿。
“你的爱人不愿意见我?”满面笃定,她向来爱揣摩人- xing -,且十分自信自己的判断。
崔然一愣,便让她坐下喝茶,把顾伦的事细细与她讲述开。
“他十分尊重你。”他道,“希望你也能够尊重他。”
黎冬琳几乎瞠目结舌,一只手攥紧手上皮包,很久才松开。
然后她失笑:“我不是不知轻重。”
是自己亲口强调顾伦的地位,也是黎冬琳当年亲手毁去自身在儿子心中的地位,然而见她苦笑,崔然心上又禁不住一痛,好像让针尖扎一口。
尽管如此,崔然还是没有出言安慰。
黎冬琳礼貌虽在,但骨子里傲气过盛,而顾伦又过于谦和,今后接触,场面如何还未知。一人将他推入深渊,一人陪他共度困境,两者孰轻孰重,必须事先交代清楚。
“所以你的生日,他也不能赶回?”黎冬琳道。
崔然一时惊愕。
又笑:“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黎冬琳笑道:“十月怀胎,受尽苦痛生下你,怎么能不记得。”
崔然低头垂眼,拨弄手指。黎冬琳燃了檀香,静气凝神,整颗心都是寂静的。
许久,他嘴角一咧,竟然像个小孩一样笑起来。
没有主动提要去给老崔上一炷香,崔然便也没有带她回顾伦住所的意思——如若想祭拜,葬礼时候就不该无影无踪。况且,老崔多半也不想见到她。
头一天入住,崔然便没有扔下她自己回顾伦那边住宿,黎冬琳对于时差适应极快,洗过澡就早早入睡,崔然却十分不适,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恰好,收到顾伦发来的信息。
估计是怕他已经睡着,用短信方式问起今日情况。
崔然看时间不早,便也没有拨电话过去,回复一切顺利,让他尽早休息。
第30章
崔然生日就在两天之后,顾伦能抽出两天,但飞行时间不短,又须得今天抵达明天返程,便被崔然否决。之前打算是由自己去赶这一趟往返,然而黎冬琳回来,计划打乱,便重新规划。
走出酒肉朋友的圈子,自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开狂欢派对,但也不愿意改为商界酒会,最终让人回老宅收拾一番,张罗一桌酒菜,邀请顾伦家人,自己再带上黎冬琳,一顿饭,就此跨入二十九岁。
由他亲自打去的电话,顾母受宠若惊。
“我们母女都没有见过大场面,阿伦又不能回来,只怕在酒会上给崔先生添事。”
崔然笑道:“哪里来的酒会,只有我母亲和我,阿姨不必拘束。”
崔然接回母亲的事已经大肆传开,外界更有言论,讲崔仲敏方才离世不久,财产就要被昔日让他颜面尽损的第一任妻子分羹,崔然实属孽子。
顾母果然不意外。
“崔先生母子团聚,我们更不该叨扰。”
“怎么能讲叨扰?”崔然声色温和,“一家人不该说两家话,我母亲也非常期待同你们相见。”
顾母那边暂时没了动静。
不多时,换做顾菲接电话。
“非常抱歉,崔先生,老母没有其他意思,崔先生的生日,我们理应到场。”
崔然一顿,笑道:“路程有些远,下午三点是否方便?我让司机来接。”
顾菲道:“麻烦崔先生了。”
切断电话后对方大概松一口气,崔然也同样。
他向来不乏花招手段,然而面对这一家人,讨好起来,却有些手无足措。
顾伦知道他什么也不缺,没有花钱买礼物,生日当天早上让他在书房第三层拿一本红色封皮的影集。崔然迫不及待,不吃早餐就赶过去。如今两人各自一间书房,顾伦的这间他极少进入,不得顾伦允许,他也不会擅自动他书房中的东西,倒没有发现,什么时候添置一本这样艳丽的影集。
皮质的,干净利落的西瓜红,与顾伦一贯钟爱的素雅甚至沉闷色调相悖,崔然拿到手中,细细打量,兀自笑开。
想到是接近桃心的颜色。
随手翻开影集,料不到还有照片,一共五张,画面大多相似,崔然穿居家服,赤着脚坐在轮椅上,捧着水仙——角度却多变,有一张用的最长焦,拉到崔然脸侧,只见他逆光状态下侧脸的轮廓,睫毛随眼睑下垂,被光晕勾了金边,尤为柔和。
那时候逼着顾伦给他拍的。
崔然笑意渐渐淡下去,合上影集,拿来iPad,从以往储存的顾伦的海报中挑选出十余张,发到沈充邮箱里,让去制成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