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与黎冬琳交流过,最终见面虽说不至于热情,但也谈不上冷漠。登门时候,顾母与顾菲——甚至顾越泽,穿着打扮都十分讲究,顾菲做了新发型,看得出首饰与提包都是精挑细选后的搭配。上次与崔然见面也不见如此。看来黎冬琳虽说盛名不如当年,笔锋雕琢出的傲慢与刻薄却依然令人生畏——过于聪明未必是好事,一双眼睛能将人的善恶美丑看得通透,自身便更为孤独。
故而,不见黎冬琳有过推心置腹的好友。当年的她心中像有一块海绵,藏匿与刀锋之后,挤出的温柔,全数浇灌给夫与子,直到干涸。
顾母精于寒暄,崔然又擅长暖场,黎冬琳礼数尽到,一餐饭算是和乐融融。
或许是被顾菲交代过,顾越泽很少主动说话,对于崔然的调侃也只乖乖应下,显得无精打采。
老宅一半家具被搬空,但为今天,崔然又临时添置不少物件,饭后也不算无聊。楼顶备有瓜果、茶水,供大家饭后休息,连书都为顾越泽准备好。小孩十分随和,坐在椅子上,摊开书本读得津津有味,也不问何时回家。
崔然自己也留在楼顶,陪顾家人闲聊。
“阿泽今后大概是第二个阿伦。”
指尖在顾越泽脸颊上一拨,小孩顺势耸起鼻子,朝他做一个鬼脸,将他逗笑。
抬手抚过顾越泽头顶,顾母满目慈爱:“演戏也不能算好,阿泽学舅父用心读书就够了。”
崔然眼尖,见顾菲给顾母使去一个眼色。
“读书最好。”崔然点头,手放到顾越泽头上,“不要像叔叔,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顾母面色一僵,眼仁往顾菲方向转,紧张兮兮。
崔然只作不见,长臂一伸,将小孩揽到身侧,“阿泽平常在家就只看书?”
顾越泽道:“还陪阿婆散步。”
“真乖。”
崔然埋头在他脑门上一亲,发出“啵”一声响,随手将他头发揉乱,语气却十分柔和。
顾越泽合上书,悬空的小腿一晃,似要说什么,被顾菲一瞪,撅起嘴,又垂下脑袋。
说来说去,总是只有他一人在发挥,顾氏母女草木皆兵,束手束脚。崔然无可奈何,借故脱身,下了楼。
打算找黎冬琳,原本说去老崔的房间看看,结果崔然途径自己房间就瞥见一个人影,仔细一看,是黎冬琳站在窗边,背对窗户,侧身靠墙,正抬手抚摸墙壁上那一条条白线。
崔然顿住脚,站在原地。
黎冬琳面带微笑,眉目温柔,动作慢而小心,像是抚摸婴儿的脸颊。她今天穿一件绛紫色背心裙,长至脚踝,右侧胯骨附近一朵金色刺绣牡丹,头发挽至脑后,露出两只海棠红耳坠。
她不紧不慢,由高至低,将白线抚尽,忽然扭头,朝崔然一笑,招了招手。
崔然在原地不得动弹。
只不过一瞬,仿佛看见年轻优雅的黎冬琳,她身着素色旗袍,一头干净的黑直发。
“来看看阿然长高了没有。”
“长高啦,很高。”
他总是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贴着墙一站,脑袋仰得老高,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妈妈,多高啦?”
黎冬琳掌心贴着他的头,将他不安分的脑袋按平。
“比去年高五公分。”
“今后会有爸爸高吗?”
“会比爸爸还要高。”
崔然视野一时模糊,回过神时,人已经鬼使神差站在黎冬琳面前。
他的确已经比崔仲敏高,而母亲好像比当年要矮——许是因为轻微的驼背。
黎冬琳忽然微笑,抬起手,越过他的头顶,轻轻拍下。
崔然登时浑身僵化。
她已经需要抬起手,仰起下颌,才能完成这一动作。
拍过后,崔然目视她将手收回,低下头,双肩颤抖。再抬头来看崔然时居然满脸泪花。胸口某处像被凿开一个孔,崔然手无足措,探出手想为她擦拭,她却又低头将脸埋入左手掌心里,低声呜咽起来。
崔然张口,舌尖却打结——重逢之后他还未开口叫过她。
踌躇之际,忽然听见黎冬琳哽咽着念出三个字。他隐约听到,难以置信,又问她一遍,她呼吸凝固,少顷,脸稍稍离开手掌,沉闷,却比刚刚清晰。
她说对不起。
心上被凿开的小孔出现裂痕,裂痕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大,直至整个平面碎裂,一声巨响,坚守十余年的高墙轰然崩塌。
只不过三个字。
“陈年旧事,我不再想,你也不要再提。”他伸手,为母亲擦拭泪痕,“你,我,阿伦,我们三人好好生活。”
声音很轻,像是呢喃。
他一面擦,黎冬琳的泪却一面继续涌出,不见收敛,好像更为汹涌。
让黎冬琳哭着向他道歉——这一幕十余年来在他心中上演无数次,真正来临,他却并不像预想中那样满心快意。
他伸出手,想将她揽入怀中。
他已经能够轻松抱母亲入怀。
“对不起。”黎冬琳哭声更甚,已经开始哽咽,“我对不起你,所以老天在惩罚我,如今被Hale与Dan抛弃,就是我的报应。”
崔然伸出去的手僵于半空。
黎冬琳身体渐渐下滑,右肩倚靠着墙壁,就在地板上坐下。
她双肩抽搐,“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要看见你,就想起Dan……他才十六岁。”
崔然一颗心从高空跌入谷底,血肉模糊。
他将双手收回,放入裤袋里,低下头俯视她。
黎冬琳埋下头,不看他的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崔然忽然笑起来,“你好像忘记,我当年才十二岁。”
黎冬琳垂首低声喃喃,好似念佛经,崔然蹲下身,企图听清,却发现她眼神呆滞,像是濒临崩溃。崔然当即心下一凛,忙伸手去触她的脸,被她一下躲开。
他一只手僵住。
黎冬琳扭头看她,泪中带出笑:“我曾经问过你,妈妈与爸爸的手只能牵一只,你会牵谁的。”
崔然凝神,想不起还有过这样一件事。
黎冬琳道:“你牵了崔仲敏的手。”
她低头,牵过崔然的右手,忽然笑出声,“因为他手中有你的玩具枪。”
崔然啼笑皆非。
黎冬琳笑道:“我如果带你走,谁给你富贵的生活?你会更加恨我。”
黎冬琳疯了。
崔然心中只剩这样一个认知。只有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才会用玩具考验一个年少不懂事的孩童。而当年的他完全不知,只用一把玩具枪,他的母亲就单方面为他的人生做出判决。
将手从黎冬琳手心里抽回,崔然兀自起身,打算转身离开,却见银光一闪,低头去看,就见黎冬琳一直藏于身侧的右手上握着这一只铮亮的蝴蝶刀,直接往胸口捅。亏得他眼疾手快,扑上去便把她右手制住,“你发什么疯!”
她张口尖叫,想要躲避,满口是Danny的名,崔然怒火中烧,手上施力,她痛到惨叫,好似一把刀先插入他心里,他又连忙放松,这一疏忽,手上一滑,让她挣脱,她却还不自知,正胡乱挥动刀锋,崔然只觉腹部一痛,手倒及时重新捉住了她的手,但刀尖已经捅入,衬衣立即染红。
黎冬琳吓得松了手,嘴合上,又张开。
“别叫!”崔然抬手掩住她的嘴。
身后一阵脚步声,有人扶住他的肩,他扭头一瞥,见是顾菲,已经来不及惊诧或愤怒,只让她尽快送走顾母与顾越泽。顾菲倒比崔然还要镇定,被如此催促也并未慌张,反是牵过他的手令他稳住刀柄,将他挪到墙边,使得背部有墙壁倚靠。
崔然喘息粗重,额角全是汗。
顾菲低头查看,轻声道:“不深,崔先生忍一忍。”
黎冬琳像是方才回神,挪动几步,在崔然身边跪坐下,捧住他的脸,将他抱入自己怀中。
她的怀抱很暖,在他梦中出现十余年,却以这样的方式化为现实。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崔然沉默片刻,催促顾菲尽快走。
又叮嘱:“不要向任何人讲,包括阿伦。”
顾菲眼底波动,崔然能看出,有短暂的质疑。
的确,以他和顾伦的关系,伤口这样一道疤,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