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饭很慢,还是在沈家就有的习惯。母亲重姿容,矩仪态,言谈举止样样教养严格,以前没少因为狼吞虎咽挨骂。现在母亲不在身边,我却比以前更像她喜欢的样子。
慢慢吃完,抱起小黑回到狱房。看见草垛边放了一个木盒子,我脚步一顿,已经猜到是什么。没有打开,放到栅栏外,想等着狱守自己取走。但狱守过来,看了我几眼,还是当着我面打开:“主人叫你亲眼看过才能收走。”
我看着里面那只手,沉默半晌,转身回到草垛旁,将被褥铺开,倒在上面,闭上眼睛,听见门被锁上,狱守脚步渐远。
我谁也不想招惹,谁也不想祸害。
小黑汪汪冲我低叫几声,见我不理,呜呜呻吟,转了几圈,最后无法,在我旁边卧下。
天色微亮,铁门的声音又起。
“沈凝。”
我愣了愣,没有想到此时听见这个声音。起身转过头去,看见晨光里站着一人。
萧轲身后左右两人,手上托着两支托盘。
“换好衣服,今天就走。”萧轲还是同以前没什么不同,板着脸,声音也没什么情绪。见我仍坐在草垛上不动,又道,“苦拙山主人已经答应了,你不用再管其他。”
我垂眸看着小黑:“这不可能。”盼着我死在苦拙山的人太多,如果我离开苦拙山,世人放不过青门山和沈家。
萧轲猜到我心中所想,淡淡道:“那你就小看了那两人。青门山为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你现在没有他人所图的东西,没人会冒着得罪青门山再动你。”
我怔了怔,抬眼看着萧轲:“你怎么会知道?”
萧轲走到我跟前,将我提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又接过身后侍从手中外衫给我罩在身上,神色淡淡:“你在这里太久,不清楚外面的事。离开苦拙山,我送你回沈家。”
萧轲为我拢了拢衣襟,微微低着头看我:“但你要答应我,此生不再见那两人。”
“我当然不会见他们。”
萧轲静静看我,长眸幽暗晦涩:“但我恐怕你这么想,那两人却未必。”
这厮早就约定的事,此生恩断义绝。那两个人一个自负骄傲,目下无尘,一个野心勃勃,又对我心灰意冷。怎么可能想再见我。现在肯让苦拙山放我走,不过是觉得已经三百年,对我折磨也够了。
我抬起头,看着萧轲眼睛:“那你呢?你不是也说不想再见我。”
当年萧轲将我接出青门山,送去苦拙山。我在船上问他,若我其实喜欢他,他愿不愿意听母亲的话,同我相携一世。他只是给我一耳光, 叫我永不许痴心妄想。其实他的答案也不出乎我意料,毕竟我早已看过他对李芷云多好。心里也同自己说过千万遍,这人我害得不浅,不该再去烦他。只是心中还有一丝侥幸,以为我就算以前再不懂事,总还有他不会弃我而去。
是我太高看自己。
别人的东西我都要抢,陆冕顾衍抢不过,就欺负他。他包容过许多次。而我只有一无所有的时候,才想起他。
他讨厌我,也是应当。
本来早就都想好大大方方成全他和李芷云,却没想到,在船上,自己还是没有忍住,说出那么丢脸的话。后来想想也无所谓,他这人认真的很,自己说过的话从不会不认,那就山高水远,以后也不会见。
只是没想到,他会再来。
萧轲的侍从上前给我换过衣服,狱守将我手脚铅块铁链打开。我活动活动手脚,许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
我不知他和苦拙山主人谈了什么条件,但确实无人阻拦,狱守直接一路将我送至船上。
回望苦拙山,汪洋中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如今要离开,竟有丝胆怯。我已三百年不问世事,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沈家早有沈决做主,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回沈家,我真能回得去吗。
萧轲看我站在船头,走过来将一件外衣披我肩头:“你身体不好,不要总在船头吹风,小心受凉。”
我捏着肩头衣服,知他这人周全只是他的习惯,仍是忍不住心头纷乱。我微微笑道:“多谢了。李芷云这些年如何了?”
萧轲微微垂眸,藏住眼中情绪:“她很好,这次是她求我带你出去。”
我微微一愣,复垂下眼:“你和她……”
“我们仍是师兄妹。芷云这些年在外云游,一直没有回景玄宗。但上月忽然飞书,叫我务必将你从苦拙山带走。我才回来。”他声音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原来是这样啊。
我微微低下头轻笑:“那多谢你和她了。”
“谢她就好,不必谢我。”萧轲言毕,不再看我,转身回了船舱。
我站在船头,望着海浪不知多久。
萧家业大,此次出海是一艘三层重楼船,风帆鼓胀,船速极快。夜间也不停锚,由舵手交替换班,星夜兼程赶回卿平洲。
萧轲是主人,住在三楼。我被安置在二楼房间,房内用度精巧,床上铺盖竟然如当年我在青门山用的精细奢华。我抚摸着滑顺丝缎上巧夺天工的织绣,又慢慢移开了手。
“什么人?”我听见有人敲门,开口问道。
“沈公子,少爷命我们服侍您沐浴更衣。”回答的是个妙龄婢子,不等我答话已经推开门,鱼贯而入,将热水备好,脱了我衣服,将我按进桶里洗刷。
我不多言,也不想计较她们对我无礼只是我手脚都是伤口,婢子们不知是有意无意下手有些粗重,难免快愈合的伤口又被搓破,泡了水,有的地方发白,有的地方渗出血丝。
我垂眸任她们摆弄,过了半个时辰人才将东西尽数撤下,关上房门出去。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刺绣发呆。本来外面一直有婢子小厮走动说笑之声,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
我起身,看见门口一个身影,随后就是敲门声。
“进来。”
萧轲推门而入,看我穿着中衣半躺在床上,略有踌躇,反身将门关上,走到床边。
我见他只是站着不说话,难免尴尬,主动开口道:“表哥这么晚了……你……什么事?”
萧轲垂眸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奇怪,低头也看看自己,中衣穿得好好的,也不算不得体,却不知他是在看什么。
萧轲忽然拉住我小臂,将我拉得坐在床上,随后俯下身,半跪在床边,将我裤脚卷起,露出整个小腿。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看着他怀中掏出一支翠玉小瓶,打开瓶盖散出一股清香。他执起我一只脚踩在他怀里,将瓶中药膏倒在手上,细细抹在脚踝伤口,又缓缓向上,揉搓小腿。
我有些无措,虽说我俩是亲表兄弟,但这举动未免太过暧昧。何况我名声天下何人不知……
“萧轲……”我小声叫他,想将腿收回,却被他握住脚踝。
他低着头,半跪在我身前,我看不见他表情。
“别动。”
我微微一僵,只得不再用力,任他握住脚踝。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也不想在他帮我时候让他觉得我不知好歹。
虽然我从来对他都是不知好歹。
萧轲又捉住我另一只足踝,细细抹过伤口。缓缓起身坐在床边与我并排,我下意识向旁边挪了挪,又被他拉住手腕扯过。
他垂着睫毛,烛火下投下一小片y-in影,遮蔽了眼中情绪,只是用力拉住我手腕,将两只手和小臂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低头专心,好似没有半点不合适,可这举动已经逾矩。
我小心开口:“都是小伤,以后让婢子帮我就好。”说完,又想到萧家婢子并不将我放在眼里,又觉得有些后悔,好像是在想他要人伺候一般。
萧轲声音淡淡:“不必,今夜的婢子以后你都不会看见。”
我一愣,抬头看他。
萧轲见我有些紧张,顿了顿,又道:“我只是叫她们去甲板和厨房洒扫,以后客房就不必他们伺候了。”
我放下心来,暗自有些好笑,我大约是被陆冕弄怕了。
低头发现双腕还被萧轲我在手里,脸上一热,连忙抽出来。
萧轲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片刻,忽然又开口:“你身上还有哪里有伤口?”
“恩?不用了,真的都是小伤。”我笑笑,将手脚衣袖裤脚都放下盖好,起身道,“天色不早,我有些累了。”
萧轲也起身,他身形高挑,高我许多,此刻低头看我却不说话。
我等了许久,见他只是看着我,却不走,咬咬下唇,只能继续赶他:“我不送……”
忽然感觉他手抚摸我脸颊,缓缓摩擦,指腹划过我嘴唇下巴。
“这三百年,你日日都如此吗。”他长眸微垂,看不出眸中情绪。
我微微怔住,手在袖中缓缓收紧。
“你别同我说不知道那厨娘是萧家人,为什么不让她告诉我?”
他慢慢靠近,手滑到我颈后轻轻抚摸。
“你是故意让我看见你可怜样子,好让我后悔吗?”
我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
萧轲见我呆愣愣的样子,缓缓松开手,将脸撇到一边:“我明晚再来。”
我看着他推门出去,海上月光洒落一地,又随着门关上而消失。心头又是纷乱不堪,不知道如何面对。
第31章
我白日独自在甲板上吹风,看着船员蒸馏淡水。本是日夜兼程的船现在却是越开越慢,半月航程走了快要一个半月。
用膳时候萧轲总会叫我同他吃。
这日萧轲又是传我,桌上摆着十三四碟小菜,他只端坐默默进食,大家公子气派十足。我虽也想矜持,但苦拙山实在过得太苦,十天半月也沾不到一次荤腥。萧轲的饭食自然精巧,比我自己吃的时候丰盛许多,海上珍馐也多,我难免有点丢脸,吃饭也比平时快几分,一不小心,竟然咬到自己舌头。
我痛得停箸嘶了一声,将口中青菜吐出,已经混了血丝。
萧轲抬眼看我,也停下玉箸,眉头微皱:“拿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