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掉电视机,关掉电灯,窗外临街的马路上有车开过,地面微微震动,高高的玻璃窗也随之摇晃起来。
一瞬间,路唯一浸- yín -在这片奇妙的黑暗中,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安稳的、恬静的感觉包围了。
第八章
那个晚上,任燃睡得不安稳。
一旦安静下来,胸口的疼痛反而越来越厉害,有时想动一下都会痛得直吸气。
他忍住没有出声,但却实在睡不着,只好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到了放在床边的烟,抽出一支点上火。
烟雾在小房间里弥漫开的时候,他好像想到什么,立刻又把点燃的烟在地上摁灭。
路唯一在床上翻身,睡梦中轻轻咳嗽了几声。
任燃叹了口气,床头的闹钟指着十一点,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他忍不住疼痛怕吵醒路唯一,就挣扎着爬起来,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小袋三zuo仑。
平时他不碰这些,精神药品长期使用会让人产生依赖。
任燃知道自己正在干的非法生意,也清楚地知道毒品和迷幻药的危害,但他一直认为即使自己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那些从他手中买药的人是自愿选择了这样的路,既然有人愿意沉迷于短暂虚妄的快乐中忘掉苦闷,他也乐于提供这样的快乐给他们。毒品是社会的毒瘤,可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彻底清除,任燃既不会强迫自己去思考那些社会问题,也不会轻易触碰那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绝望,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早上路唯一醒来时,任燃还在睡,好像睡得很好,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清晨的微光里有一种疲惫的透明感。
他穿好衣服出去买了早点放在桌上,今天最早的课是八点半,平时他决不会这么早起床。清早的太阳并不温暖,但是空气却意想不到的清新,附近的林梢有小鸟的叫声,树叶沙沙作响。
走进校区时,路唯一看到洪洋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往女生宿舍走,一见到他就匆匆地跑过来。
洪洋是女生公认的好男人,每天一早雷打不动地站在宿舍楼下叫叶子吃早饭,这份勇气和毅力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更何况为了巩固这个“好男人”的称号,他常常连和叶子同住的那几个室友的份也准备好。因为有这种“好处”,每逢叶子和他吵架生气,整个寝室的女人都会一面倒地为他说好话。
“小路。”
新时代的好男人一脸关心地凑到路唯一身边,脸色因为渐渐入冬的冷空气而显得有些发白,鼻尖却是红红的。
“前天晚上怎么了?叶子说你朋友病了,这两天又没见你,我们几个都很担心。”
“叶子跟你说了。”
“她又说不清楚,让我自己来问你。”
“我向她借了三千块钱,这个星期就还,你替我谢谢她。”
洪洋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一把抓住路唯一的肩膀说:“谁住院了,钱不够我们几个还能凑一点。”
路唯一笑了笑,好像终于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任燃所在的那个世界又变得不那么明显。
“你别把鼻涕擦在我身上,钱够了,没人住院。”他拍了一下洪洋的肩膀说,“快去送外卖吧,包子都凉了。”
洪洋这才想起手里的早点,叫了一声快步跑开了。
“要是有事就找我啊。”
“知道了。”
路唯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幸福。
也许日常本来就是很幸福的,只不过因为日复一日地重复,所以幸福的感觉就变得淡薄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八点半的课却在七点就出门,或者只是怕任燃醒了之后两个人又面面相觑地干坐一个小时。
路唯一坐在- cao -场的看台上,第一次在校园里看到了晴朗干净的天空。
这天,他破天荒地认真听了一上午的课,下午回家,看到任燃坐在桌边,只用一只左手在拼凑一大包玻璃碎片。
“你在干什么?”
听到路唯一的问话,任燃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叼着一支烟,小心翼翼地把一片涂上胶水的玻璃粘到已经有些成型的底座上去。
直到把这片玻璃牢牢地粘好,任燃才像松了口气似的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去过原来住的阁楼,上次打电话给房东的时候让他别动房里的东西,等我看了之后才赔钱给他。”他把烟摁灭了,像是展示什么古董一样让路唯一看他拼凑好的东西,“怎么样,我拼得还不错吧。”
从形状来看,大概是那个咖啡壶的样子。
路唯一把午饭放在桌子下面的地板上,拉过一张椅子看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器皿。
“拼好了也不能用了。”
“那就放着当装饰品。”
路唯一默默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任燃只有一只手能动,虽然很不方便,可是他却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把每一块碎玻璃从桌子上拿起来比较,要是好不容易找对了形状就会很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
他从那罐被挤压得不成样子的胶管里挤出强力胶水,有时会不小心弄在手指上,很快就干透的胶水在他的指尖留下一层层白色的痕迹。
路唯一从他手里接过碎片,仔细地涂上胶水后替他粘上去。
“你来找,我帮你粘。”
任燃愣了一下,渐渐笑容又爬上嘴角,他低下头认真找起了下一块碎片。
“你好象很喜欢这个咖啡壶?”
“嗯,别人送给我的。”
“女人?”
路唯一问得很认真,可是任燃却低声笑起来。
“你怎么会想到女人?”
“一般来说值得让一个男人不舍得扔掉的,不都应该是一段恋情的纪念品么?”
“那也不一定非要是女人。”
“难道你是同- xing -恋。”
任燃停了停,不动声色地又把话题重新转回去。
“这是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送给我的。”
他仍然维持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不过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女孩,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路唯一从他手里接过一块碎片继续问:“他为什么要送个咖啡壶给你,正常人都会送孩子玩具的吧。”
那时我父母为了一点小事经常吵架,无非是什么谁出去赚钱之类,每次他们开始吵我就会到隔壁去等他们吵完了再回来。“任燃的手指在一堆碎玻璃中移动,猛然间又缩回来,一滴红色的血出现在拇指上。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又接着说:“他是个很有钱的人,虽然年纪大了又独自住在那种老式街面房子里,可是只要一走上楼梯就会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干净的小洋房格局,又特地请了佣人打扫,木头地板干干净净的,还有一个小天台。”
每次只要他哭着跑去,老人就会把他带到那个小天台,让他坐在宽大的藤椅上,夏天装一杯冰凉的橘子水,冬天热一杯牛奶。
任燃一边回忆一边说,不由自主地又点起烟。
“我看到他的房间里放着这个咖啡壶,但是他说你不能喝,等再长大一点。”
“那时候你几岁?”
“五六岁,忘了,反正那时很少有人喝咖啡,更不用提咖啡壶了。”任燃又找到一块碎片,就像考古学家找到了什么有价值的古物一样小心翼翼地交给路唯一。
“每次他煮了咖啡就会和我面对面地坐着给我讲故事。”
“是他教你煮咖啡?”
“算是吧,我也没学到什么,当时也就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
任燃笑得不符合他的年纪,好像倒退回了那段并不怎么完美的童年时期。
玻璃壶越来越完整,光滑的表面虽然有了斑斑裂痕,但依稀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路唯一透过斑驳的容器看着任燃,他的脸因为龟裂的玻璃而显得有些扭曲。
“后来呢?”
“后来?”任燃用手支着头,似乎在考虑剩下的玻璃里面哪一块更适合先拿来拼凑。
他想了一会儿,拿起其中一块比了一下说:“后来有一天,我十岁生日没人管我,我就跑到他楼上去。”
夹在手指间的烟快要燃到尽头,任燃皱了皱眉,也许觉得有点可惜,但还是把它熄灭了。
“他反常地把我放在膝盖上不停摸我的头,还一直咳嗽。那天我第一次吃了蛋糕,可是他却说‘真可惜,最后一次了‘。等我要走的时候,他就说这个咖啡壶送给我了。”
“他搬家了?”
任燃摇摇头:“他死了。”
路唯一愣了一下,可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快就送去医院,一直到几个月后才有人到楼上来搬东西。大概是他的儿子,平时从没见过,可人一死就把东西全搬走了。”
任燃说着忽然笑起来:“活着真没意思,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是不是喜欢那种生活?”
“哪种?”
“有一个小天台,可以看到阳光,你以前住的阁楼也是。”
任燃看着他,想了想说:“也许吧,也许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现在做的事,赚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能过那种安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