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回避这令人不知所措的对峙,路唯一也只好灭掉烟,转身带路。
那间一室居的小屋,说实话并不适合两人合住。即使只有一个人,平时也会觉得狭窄,而且路唯一亲眼见过任燃的生活习惯,毫无疑问他会把原来就算不上干净的地方弄得更糟。
但是没有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觉的人,反而表现得很轻松,任燃在第一次踏进那个小房间的时候就显得异常高兴地说:“很干净,住起来一定很舒服。”
路唯一的单人床靠着窗户,没有窗帘的玻璃窗上有一层薄薄的灰,但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能躺在床上看到外面的天空。
“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一年。”
“学校的宿舍不好?”
“限制太多,像坐牢一样。”
路唯一一边收拾着房里随手摆放的东西一边说,任燃在他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没读过大学,不太清楚。”
“那种迂腐的学校,上不上有什么区别。”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却可以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些不求上进的学生常有的鄙夷。
任燃让自己靠在身后的墙上,他的胸口很痛,可表情却自然放松。
“是不是你的家人对你期望很高?”
“期望?什么意思?”
“就是希望你读书认真,毕业了能找份好工作?”
“没有,我妈不管我。”路唯一整理好了桌子就坐在桌边翻一本毫无内容全是广告的杂志,“就算回去也碰不到她,除了每个月拿生活费,平时我不回家。”
“和家里关系不好?”
“也不是,只不过不常见面罢了。”路唯一随手翻着手中的杂志,目光却都是一瞥而过,“上高中之后就是这样,经常回去了只看到留下的饭菜,她自己出去玩了,有时候几天也不回来。”
说着他忽然从无聊的杂志中抬起头来看着任燃,眼睛里有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
“你知道别人怎么叫她么?他们都叫她路十三娘。”
任燃靠着墙笑,大概是牵动了胸前的伤,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
“听起来好像是江湖中人。”
“我妈十三岁的时候生下我,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小时候她每次带我出去被人问起‘是不是你弟弟‘的时候就会大声回答‘是我儿子’。”
任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是路唯一的表情又很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后来她高考落榜在家里待了两年,有一次被外公大骂了一顿之后就赌气带着我奔出家门一个人找工作自力更生。”
任燃坐在床上,仔细地注视着路唯一的眼睛,他说到母亲的时候虽然故作冷淡,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认真的表情。也许对他来说,那个年龄差距非常微妙的母亲正是那种能够独立、很有生命力的女人。
任燃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窗户,因为朝向的关系,只有黄昏的时候偶尔会有夕阳在墙上画出窗棱的影子。
“听说明天好像要降温。”任燃喃喃说着,悉心地岔开话题,回避了关于他父亲的事。
“我有冬天的被子,铺在地上不会冷。”
路唯一说着站起来,把那份一点也不好看的杂志扔在桌子上,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被子。
并不是很大的储物柜里放满了一年四季要用的东西,他找出凉席铺在地上,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被子。因为没有多余的枕头,只能用衣服叠在一起暂时代替。
“就这样吧,明天再去买新的。”任燃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已经不再- cao -心睡觉的问题,转而开始考虑起晚饭的事来。
“你平时都吃什么?”
“有时候在学校的食堂随便买几个菜,懒得去学校就吃方便面和面包。”
“我想尝尝你们学校的菜。”任燃躺在床上,像只懒惰的动物一样看着他,“伙食费和房租一起算吧。”
路唯一看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回绝他的要求,而是以一贯无所谓的态度问:“你想吃什么?”
“买你喜欢的就行了,我不挑食。”
任燃看着他磨磨蹭蹭地拿着饭盒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来。
路唯一走后,他一边欣赏慢慢消失在墙壁上的橘红光线一边耐心等待。
学校就在附近,半个小时后,路唯一提着装满的饭盒回来了。
分成两格的塑料饭盒里分别装着略微有些干糙的米饭和色味诱人的红烧肉。
晚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地步,起初路唯一还有些担心,可是出人意料的却是任燃一直不停地说好吃。
“没想到你们学校的食堂还不错。”
“是么,我不觉得。”
任燃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小心夹菜,偶尔会掉在碗里,路唯一就去拿了个勺子给他。
“生活在幸福中的人,总是感觉不到幸福。”
“你不去当散文作家真可惜。”
任燃好像要把碗也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拼命扒下肚,然后说:“我只读到高中就退学了。”
“为什么?”
路唯一并没有想要挖掘他人的隐私,他只是纯粹感到好奇,对任燃生活的那个世界有些疑问。
“没什么,你不看电视台的刑侦节目么?我和里面的人差不多,父母离婚,没人管,不去上学整天在外面鬼混,也许什么时候你也能在电视上看到我。”
他说着就自顾自地笑起来,然后用一种责怪别人不肯捧场的目光望着路唯一。
“怎么不笑?”
“哪里好笑?”
任燃是很喜欢笑的,所以他总是奇怪为什么路唯一可以始终保持那种冷漠的无所谓的表情,或者他只是对特定的人展现笑容。
“算了,可能我们的距离相差太远,很难找到共鸣。”
任燃把最后的几口饭送进嘴里,然后就像心满意足了似的慢慢往后靠着墙。
他用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看着路唯一,看他埋头吃饭,又说:“大学生真好,既有自由又有朋友,而且不用担心怎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烦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烦恼?”
“你有么?说给我听听。”
“我有很多课没过,而且这个学期的出勤率不够,可能要留级。”
路唯一漫不经心地说,任燃却并不认为这就是他的“烦恼”。
他的烦恼应该是更深的东西,而不是什么因为出勤率不够而苦恼着,在最后几个月里拼命补回来。
任燃没有上过大学,所以不知道出勤率高的学生是不是更优秀,是不是每个人都会逃课,遇到无聊的单元中途也会逃走。但是从路唯一说话的语调和表情来看,他显然并没有把学习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对未来无所期待的态度,随随便便浪费时间消耗光- yin -,既没有去考虑过将来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订立什么人生目标。
任燃看着他,直到他吃完了饭,开始收拾起桌子的时候才开口。
他说:“喂,我们好好相处吧。”
路唯一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睛来看着坐在他床上的男人。
任燃以不能再诚实的脸向着他,好像把他整个全都看穿了似的说:“你没有追求,我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这段时间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当他这样认真地说了之后,看到路唯一的眉间轻轻隆起一块。那种表情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更喜欢任燃轻浮、粗鲁、玩世不恭的样子,因为如果把他当成一个不知道严肃和认真为何物的小混混,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不以为然地忽略他、否定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任燃看着他的眼睛那么诚恳,绝不是那种在地下酒吧里蛰伏着,过着糜烂生活的人会有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在博取谁的信任,反而更像是在安慰对方。
路唯一收回目光,继续收拾桌子:“你不说这种话我也不会把你赶出去,反正我白天不在,你可以随便用这里的东西,只要不弄坏就行了。晚上你睡床,其他等你伤好了再说。”
他把碗筷收拾好又抬起头来补了一句:“房租你付一半。”
路唯一对自己的说话方式感到奇怪,他很少对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话,也很少会去计较钱的事。或许对他来说,为任燃提供一个栖身之处是理所当然的,但又不愿意让对方觉得这是种出于同情的施与。
晚饭后,任燃躺在床上看电视,路唯一就拿着衣服去洗澡。
电视里在播新闻,女主播中规中矩的标准嗓音隔着并不严密的浴室门传进来,但是淋浴的喷头一开,声音就就完全被淹没了。
接下去的一两个月,他可能要开始习惯家里时刻有另一个人的生活。
热水让被寂寞麻痹了的肌肤又恢复温度,在这个干燥的秋天里,路唯一第一次痛快而舒服地洗了澡,一遍一遍让水流过身体落在地面上。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电视机还亮着,也没有转台,可是原本在床上看电视的人却睡着了。
任燃躺在地铺上,头枕着路唯一的衣服,缠着绷带的胸膛轻轻起伏。
路唯一走过去,从床上把被子抱下来为他盖在身上,时间还很早,可是忽然间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除了睡觉没什么可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