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身旁的这个女人和那些沉溺于灯光酒色里的小女孩完全不同,虽然她们同样鲜活地享受着生命,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路翎没有注意到任燃脸上的表情,她继续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在那里蠕动,感到非常恐怖,忽然间就大哭起来。”
为什么哭呢?
路翎吸着烟回想:“大概是因为被那样一个从自己身体里诞生的小动物吓坏了,怎么也忍不住。医生对还未成年就生孩子的我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那时却还是板着脸夸奖我身体很好,精神更好。”
她抖着肩膀笑起来,忽然说:“任燃,你和阿唯很像。”
任燃一愣:“哪里像?”
“沉默寡言、装冷漠,明明在认真听却装作心不在焉,有什么话要说也不会马上说出口。”路翎像在给他打分一样认真地说,“连皱眉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任燃不由地伸手在自己眉间揉了一下,好像被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逗笑了,路翎伸出双手抓住面前的栏杆,身体向后倾斜着拉直手臂。
她笑着说:“阿唯很少和我说话,连碰都不让我碰,上学之后就不再要我帮他洗衣服了。我有时候也会想他是不是讨厌我,不过我知道其实他只是害羞。”
任燃知道路唯一是个多么内向害羞的人,也许真的就像路翎所说的那样,他和路唯一有着相似的个- xing -,所以才能互相理解,不含杂质、单纯融洽地相处。
“你知道他有哮喘么?”
任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路翎说:“虽然很少发作,不过还是要注意,你代我多照顾他吧。”
“当然,我会注意的。”
谁都会把这种应允当作随口的敷衍,可是路翎仔细观察着说话的人,任燃的语气中有他人模仿不来的真挚。
她笑了笑说:“你真是个好人。”
任燃不安地转过头去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好人?他能算是个好人么?游手好闲、贩毒、人际关系混乱、经常会被卷入危险的殴斗,甚至刚从拘留所被释放。他用双手搓着脸颊,皮肤滚烫、脑子里乱七八糟,一阵恐怖感油然而生。他想,自己就这么继续下去么?随时可能被拘捕、判刑、坐牢,或是在哪条- yin -暗的小巷里被打死。烧灼着的头脑中迅速闪过各种画面,打碎的咖啡壶、阁楼的天窗、白天一到就会铺满房间的阳光,还有寒冷的夜晚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的被窝、被厕所水流冲走的药丸……所有好和不好的画面全都挤压在一起,一瞬间让他感觉在摇晃的不是人行桥而是他自己。
“真可怕。”路翎看着自己的脚下说,“还在摇。”
任燃强打起精神,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中。
他听到路翎在身旁说:“我们回去吧,天快黑了。”
“好。”
“不知道阿唯回来了没有,我晚上还约了朋友去唱歌。”
路翎提起脚边的购物袋,慢慢走到人行桥的中央,夕阳把任燃苍白的脸也映出了一点红红的血色。她忽然笑了,在这火一样燃烧的阳光下微笑着说:“没关系吧,虽然桥会摇摇晃晃,但是这样反而更坚固,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任燃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那应该是无心的一句话。不知道路翎是自我安慰,还是在安慰别人,任燃想着刚才那句话中隐含的道理,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清晰起来。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路唯一会不自觉地避开母亲。
路翎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能随意释放出魅力的女人。时而慵懒、时而奔放,对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也能立刻亲近得好像多年相交的好友。不会故作客气、不会掩饰自己,即使步入三十岁的年纪依然率- xing -而为,像小女孩一样尽情玩乐。任燃可以轻易想象出几年前路翎的样子,那时正在青春期的路唯一又怎么能坦然地把睡梦中弄脏的内裤交给这样年轻的母亲去洗,躲在她怀里撒娇就更不可能了。
任燃很想问她关于黎杰的事,可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默默地跟上去,把逛了一下午买的东西搬回小屋。
快五点时到家,路唯一还没有回来,路翎说朋友在等着,把东西放下之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临走时她看着任燃的脸说:“我走了,阿唯回来跟他说一声就行了,还有……你的脸色真的很差,生病了一定要马上去看医生。”
脸色究竟差到什么地步?
路翎走了以后,任燃昏昏沉沉地走进浴室照镜子。
边缘略微有些斑驳的镜子里映照出一张疲惫憔悴的脸,枯黄的脸色、干裂的嘴唇。伸手摸摸额头,可是手心也是滚烫的,他打开冷水,双手掬了一把泼在脸上。冰凉的刺激让他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稍微清醒了些。
一定是昨天晚上着了凉,最近因为降温,早晚温度相差那么大,整晚坐在风口,想不生病都不可能。
擦干脸上的水珠,剧烈的晕眩忽然袭来。
自己什么时候离开浴室的也不清楚,反正等到晕眩稍微好一些的时候,人已经爬到了床上。
刚才明明热得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又忽然发起抖,冷得难以控制。
他把被子抖开全都裹在身上,可还是冷。
今天的温度又降到冰点了么?为什么这么冷?
任燃把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墙面冰凉,和他僵硬的身体一样,但是他的呼吸却是灼热的。
身体激烈地发着抖,脑中浑浑噩噩,什么也想不到,只有一个清晰的镜头不断地、无意识地重复出现。
路翎站在人行天桥上看着脚下说:“真可怕,摇摇晃晃的。”
站在高处的人总是要做好随时会摔下去的准备。
突然生起病来觉得难受得想死,和突然绝望袭来想纵身跳下悬崖,也许两者的区别并不是很大。
就在这全无意识的昏睡中,任燃听到开门的声音。
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插进锁眼,转动,打开的门缝间漏进一条细细的金黄。
他听到期待已久的声音说:“任燃,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他在被窝里动了一下,想探出头说句“好累,我先睡一觉”之类的话作掩饰,可最后却只能象征- xing -地动了动,并没能坐起来。
桥虽然在摇晃,但因为是钢筋铁铸的,所以稍稍摇晃也许比纹丝不动更坚强牢固。
任燃放弃了,不再逞强,全身放松躺回狭小的单人床里,晕眩再次袭来,无心思考。
第二十二章
路唯一本来想下课后立刻回家的,却忽然被洪洋拖着一起跑到商场去买东西。
两天后是叶子生日,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大男生也开始一脸为难地为买什么礼物而发愁。
“小路,你比较细心,总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吧。”
路唯一的确知道,从小看着路翎摆弄自己爱不释手的东西,连她的那些朋友同学聚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也全都听在耳中。哪些东西会让女孩子发出惊喜的叫声,哪些则会遭来白眼,他知道得就算不是最清楚,至少也比洪洋了解得多。
陪着好友逛了几小时,总算完成任务。洪洋还想请他吃饭,路唯一却急着要回去,最后只能散了。
任燃一整天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路唯一虽然不想干涉他的自由,却又担心会出事。经过住所楼下时,他看到房间的灯暗着,心情一下郁闷起来。
慢吞吞地上楼,开门后才发现有人躺在床上。
路唯一松了口气,问他为什么不开灯,床上的人却没有反应。
他开了灯,有点担心地过去看看任燃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房里的地上堆着很多东西,有些已经拿出来放好,有些还装在购物袋里。
新的被子和床单,新衣服、吃的东西、日常用品,好像大减价时从超市抢购回来的一样。
路唯一越过那些大包小包的袋子来到床边。
任燃背对着他,整个人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肯露出来。路唯一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睡觉,于是担心地伸手去摸了一下。
手心碰到额头时,明显感到他在被窝里动了一下,但是滚烫的触感却让路唯一吃惊。
“怎么发烧了,这么烫。”
他放下书包把任燃从被窝里拖出一点,轻轻拍他的脸颊。
“烧得这么厉害,起来去看医生。”
任燃睁开眼睛看看他,然后说:“不用,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好像看不清似的茫然,因汗而黏- shi -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生病的任燃面容苍白脆弱,让人惊讶的是看起来那么无助,和平时的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已经在出汗了,多睡一会儿就会退烧,没什么大不了。”
路唯一皱着眉,转身去浴室里盛了一大盆热水出来给他擦汗,然后换上冷水,拧干毛巾敷着额头降温。
“我去买药,你先睡一会儿。”
叫他起来去医院看病是不可能了,只好趁现在药店没有关门去买退烧药。
路唯一自己很少生病,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病人。
他穿上外套关上门,也没有搞清楚附近哪里有药房,只能顺路再问别人。
听到关门的声音,任燃才稍微放松了一下,刚才努力保持清醒,好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病得很严重,现在那个手忙脚乱的人一走,强打着的精神就立刻萎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