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昨天没有及时把东西冲掉,现在他一定是被关在看守所里。黎杰恶毒的笑容和鼻梁上诡异的伤一直在眼前晃,他烦躁地吸着烟试图忘掉那个可恨的男人。要是现在还是一个人的话就不可怕,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比较无畏,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
人真是可怜的动物,只因为握住了一点点幸福就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他抽完最后一支烟,觉得越来越冷,时间却一点都没有过去。天空还是那么黑,看不到一点要亮起来的样子。两天一夜没有合眼,一旦放松就睡意上涌,迷迷糊糊地靠着冰冷的座椅睡着了。
醒来时天蒙蒙亮,第一班车停在站头上,放眼望去四面都是白色的浓雾。
任燃在长椅上动了一下,手脚被冻得麻木,身上一阵阵发冷。
眼前的地面还堆着昨晚留下的一地烟头,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让快要没有知觉的身体活动一下,然后才上车靠着车窗继续睡。
车厢里是暖和的,任燃像失去知觉一样一直睡到终点站才被司机推醒,发现坐过了头,只好再坐回来。
等他回到家,路唯一已经上课去了。
自己也许是故意的也说不定,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所以故意在外面消磨时间。
任燃摸出钥匙开门,发现桌上放着早饭,摸上去还是温热的,盖着透明的碗盖。
他一进门先脱掉衣服,进浴室打开淋浴洗澡,照镜子时发现眼睛下的黑影浓得可怕。任燃用力擦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然后整理浴室把脏衣服放进水池里慢慢洗。
桌上的早餐凉了,可是他饿了很久却一点也吃不下。
衣服洗了一半时,忽然外面有敲门声传来。
任燃精神一振,跑着出去开门,一边开一边说:“怎么不带钥匙,你又忘了拿什么东西?”
门一打开,他却愣住了。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外。
她穿着胸前有可爱蓝色图案的短T恤和缀亮片的薄牛仔裤,套着件白外套,头发随便扎在一起,看到任燃的时候也是很意外地一愣,又抬头看了看门房号。
“我找路唯一,他是住这里么?”
“噢,是。”任燃连忙点头。
她的眉目很漂亮,眼睛和路唯一很像,脸型也像。
看了一会儿之后,任燃忽然说:“你是他的妈妈?”
对方又愣了一下,但很快露出又高兴又意外的笑容说:“你怎么知道,是阿唯说的?你是阿唯的朋友么?”
任燃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 shi -漉漉的头发,回答道:“应该算房客吧。”
路翎往里面看看:“就住那么小的房间?”
“我正在找房子,暂时住两天。”任燃把她让进来,想着应该倒茶,可是路翎却很自然地在桌边坐下,掀起桌子上的碗盖看了看。
“还满像样的嘛,以前在家里从来都不吃早饭。”
“喝水吗?”
“不用了,我刚好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最近天气冷,不小心的话容易着凉。”
任燃看着她,面前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留下的标记,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刚看到的时候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多岁,仔细看又觉得应该更成熟,可是一旦她脸上露出笑容却会令人怀疑也许比最初的估计还要更年轻。
这个十三岁就生下孩子的女人活在岁月的断层里,难以分辨、不可捉摸。
路翎丝毫不在意任燃的目光,独自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说:“很干净,上一次来的时候还乱得不成样子。”
她笑得开朗,吹散了因为过于陌生而漂浮在房内的冷空气。
“现在的房客还会帮忙打扫房间和洗衣服么?”
任燃怔了怔,发现路翎正看着水池里的- shi -衣服,有他自己的也有路唯一的。
“……我正好洗衣服,顺便就一起洗了。”
“连内裤都替他洗?”
任燃一下子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路翎却轻快地笑起来自我介绍:“我叫路翎,你呢?”
“任燃。”
“很特别的名字。”路翎看着他说,“谢谢你帮我照顾阿唯,既然他不在,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不用了。”
任燃只能苦笑,虽然从路唯一的口中知道他的母亲是个过于开放又特立独行的女人,可是对于这种三句话一过立刻确立朋友关系的态度,不知道应该说是单纯呢还是应该说世故。
“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见他不说话,路翎就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是没睡好还是生病了?”
“可能是没睡好吧。”
任燃说着用手胡乱擦了一下脸颊,本来明明是对谁都不会感到拘谨的个- xing -,现在对着这样一个女人,却不知因为辈分还是其他原因,总觉得有点乱七八糟不知所措。
他意识到这样呆呆地站下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刚想有点什么动作的时候,路翎却先开口了。
“不吃饭也行,陪我出去买点东西,本来想叫阿唯帮我搬,谁知道今天居然乖乖上课去了。”
路翎用一种很自然的,像对着相处了很久的朋友那样的神态看着任燃,语调轻松地问:“真不好意思,你有空吗?”
第二十一章
“当然有空,我白天没什么事。”
“上晚班?”
“……算是吧。”
任燃擦干手,拿了外套跟路翎一起出门。
虽然只是绕到住宅区车站前的大超市陪她买东西,可一路逛下来还是花去一个下午。
路翎买了新被子和日用品,又把任燃当衣架来回试衣服。
“你和阿唯差不多高,试试看。”
虽然不管怎么看,这个年轻女人也不像路唯一的母亲,可不管说话还是行动,任燃都能从中看出她对路唯一的关心。
那是一种微妙的,区别于正常母子关系的感情。
时而疏远时而亲近,任燃觉得那很可能是因为年龄和精神面貌所产生的隔阂。
明明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母亲,可在一起的时候却又始终感觉不到母爱,这样的关系实在难以理解,即使想要解释也会觉得无从入手。
从超市出来,因为买的东西太多,两个人只好分担提着慢慢走回家。
一路上的话题几乎全都是和路唯一有关的。
“喂,任燃。”
路翎走到人行天桥时,忽然停了下来。
冬日的夕阳正从对面林立的大厦缺口间落下去,红红的光线笔直透过来。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面色灰败的男人,任燃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说累了或者东西很重之类的话,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很差,也没什么精神,开口问他是不是生病,他却又一直笑着否认。
路翎提着东西走到人行桥的中间,把袋子放在地上双手抓住栏杆往远处看。
任燃只好跟着过去,她拿出烟点火,又问他要不要。任燃没有拒绝,两人点着烟,一起往前面看着落下去的夕阳。
这样的关系太诡异,诡异到任燃都无法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的病了,头痛得厉害,喉咙也痛,四肢酸软,没有风却一直发冷发抖。
路翎不看他,抬头望着远处的红光,桥下车辆川流不息,有稍微重型的卡车开过时,桥面就会轻轻摇晃。
“在动。”
路翎喃喃自语地吐着烟,任燃则把头靠在搭着栏杆的手臂上。
“这桥是钢筋铁铸的,遇到强风却摇摇晃晃。”
任燃“嗯”了一声,显然只是随口的敷衍。
路翎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把身体探出栏杆往下看。
“阿唯全都告诉你了吧?我的事。”
“什么?”
“我十三岁就生他的事。”
“嗯。”
“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这件事,我也从没有见过他的朋友,大概还是觉得丢脸吧。不过真意外,竟然会对你说,我一直担心他交不到朋友。”
“不会,他的朋友很多,而且关系也都很好。”
“是么,这我就不知道了。”
路翎用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看着脚下的车来车往。
“有了孩子的那段时间,我只要走在高的地方,就会立刻产生一种纵身跳下去的冲动。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自杀。只是因为身材一天天变得古怪,对高度、速度和那种轻盈的感觉总是有着奇怪的憧憬。”
任燃保持沉默,路翎则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小小动了一下鼻子。
“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检查出怀孕就已经没办法药流了。二十年前的人有多封建,我爸爸一直反对我把孩子生下来,不过他越是反对,我越是要和他作对。”
路翎一边说一边放开抓着栏杆的双手,在胸前比了小小一段的距离说:“阿唯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点,像只小猫一样缩在护士的手里。”
任燃看着她双手间的距离,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滋生着,非常感谢眼前这个娇小年轻的女人。那种奇妙的感激之情在心中汹涌澎湃不可断绝,甚至鼻翼酸涩,要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