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光会馆里,李慕白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公开露过面。
这对父子一手挑起了眼下的乱象,却似乎又都撒手不管了……但这场揭开了帷幕的大戏,想停下已经不可能。不仅是辉光的佣兵,李家的族人,亲近的盟友,甚至连本来不相干的势力都被牵扯进来。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是一点连着无数条线,每一天都有更多的点被牵扯进这张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大网。
换了新的通讯器,与封河道过别,李慎跟林国做过交代,走出已经呆了数日的会馆。
——他准备回家。
如果抱着猫发呆就能解决问题,那李慎不介意抱它到地老天荒……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做好去玩命的准备。
如果龚云明天还没有找到庚衍,那么他将不会再像这样徒劳的等待。藏在地里也好,隐在天上也罢,就算是掀了整个北地,他也会把庚衍找回来。
庚衍不会那么容易死,李慎想,那可是连他都觉得深不可测,一旦想到要与其对敌,就会头发发麻的可怕男人。区区一个空山寺,又算得了什么?
李慎觉得自己今天能睡个好觉。
将车停在家门外,李慎从后视镜里往后瞟了眼,在他车后不远处的路边,蹲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浑身裹着件灰扑扑的斗篷,那模样看着像是乞丐,可这却并非乞讨的好地方。像他这样开着车经过的,根本不可能停下来理会对方,而这一条路上,一天也未必有几个人经过。
他走下车,从兜里掏出钥匙,走到自家门口,接着放下手,转过身。
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的台阶下。
“您是……李慎吗?”
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却是不容错认的年轻,李慎眯起眼看着对方,那张遍布老态的面容之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是李慎。”
“能,借一步说话吗?”她有些警惕的向四周看了看,抬头冲他露出祈求的神情。
李慎沉默片刻,将钥匙c-h-a进门孔,推开门,侧身让她进去。
大门旁的门房空置着,李慎带着这不明身份的女人走进去,径自走到桌旁,拉开张椅子坐下。他抬起头打量有些拘谨的站在门边的女人,对方伸手从脸上揭下一层皮膜,露出隐藏在下面的真正容貌。
很年轻,也很漂亮的女人。
“我叫阿青。”她开口道,“是徽州李氏,李清宜的侍女。”
李慎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什么徽州李氏,也不认识什么李清宜。”
名叫阿青的女子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她咬了咬下唇,踟蹰道:“是主人叫我来找您……”
“嗯,然后呢?”李慎道,“他叫你来找我做什么?”
女子目光黯了黯,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主人他,没来得及说。”
不是没有,而是没来得及。李慎在听到她说什么李氏之时就有所明悟,这些天姓李的死的格外多,对方的主人多半已经死了。
“既然你不知道找我做什么,又何必来找我?”李慎神色冷漠,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他对李家那茬子事本就没兴趣,更何况庚衍下落不明,他更没心情多管闲事。被他开口驱逐的女子一动不动的站在门边,咬了咬牙,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
“别跪。”
李慎的声音不重,却冷得渗人,女子僵在原地,她并非手无缚j-i之力的普通人,所以对杀意也并不迟钝,刚才那一瞬间,李慎的杀意,几乎叫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喜欢被人跪。”李慎道,“还有什么话,你就站着说。”
女子缓缓直起身,双手从斗篷中伸出,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只襁褓。
“求您……”她苍白的面孔上写满了恳求,“保护他。”
襁褓中睡着一名婴孩,稚嫩的面容上一派安然与宁静,显然被保护的很好。李慎下意识皱起了眉,被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托孤,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麻烦。
见他没给出回应,女子急忙从怀中取出一物,对李慎道:“这是徽州李氏的家主印章,凭它可以去蓬莱银行取出家族托其保管的财产,只认章不认人,只要您肯……”
李慎打断她:“我不缺钱,也不想管这件事,你走吧。”
女子的手臂僵在半空,良久,她缓缓放下手,将襁褓收回怀里,微微躬身冲李慎行了一礼,沉默的走出房门。
对方没有死缠烂打,李慎也是松了口气,毕竟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能对个带着婴儿的女人下狠手。只不过这事来得太蹊跷,他实在不想沾手。
见人从门外消失,李慎也站起身往外走,他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却又退回去,低下头,注视着对方刚才站立的位置。
那里有一小滩血迹。
……李慎烦躁的揉了把脸。
离开李府后,女人低着头匆匆拐出了古柏路,她十分警觉,也非常谨慎,先是去了不远的东阳集,出来时已经换了一副伪装。
然后她去了最近的治安所,将怀中的襁褓解开,用一块最普通的白布包起。她握着婴孩的小手,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将婴孩放在长椅上,她闪身离开了治安所,躲在远处的屋檐上,看着婴儿被治安所的工作人员发现,被抱起来带到后面,才悄然离开。
更远处的房梁上,李慎静静看着这一幕。
女人沿着宽阔的青龙大道离开了长安,在经过护城河时,悄无声息的往河中丢下了那枚价值万金的印章。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也握紧了手中的刀。
她向着白苇渡而去。
她只是区区一介侍女,不懂什么立场局势,更不知道为何无端端的便会迎来灭门之祸。她只知道出事之前,主人一把火烧了祠堂,痛骂一个叫李铁衣的人。
那个李铁衣就在白苇渡。
但是还没走到白苇渡,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小腹的伤口早已腐烂化脓,恐怕肠子都烂掉了,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意志,也终究敌不过死亡降临的威严。
她跪倒在地。
临死之前,仍是满心愧疚——只求这老天开开眼,让她的小主人,能够平安长大……
………………
没有副官在身边,很多事情都变得麻烦。看着被放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李慎只得给李西风打电话,让人帮忙安排靠谱的医生到他家里来。
医生来得很快,还是李西风亲自带过来的。
“我说。”李西风与李慎站在房门外,里面医生正与助手忙碌着救人,他似笑非笑的瞅着李慎,戏谑道,“海棠才走了几天,你这就领个新的回来?够效率的啊。”
李慎没心情搭理他,脚下丢了一地烟蒂,满心尽是烦躁。
“得,不逗你了。”李西风见他这模样,也收了笑容,正经道,“里面那女人什么来头?你别是又捡回来个麻烦吧。”
李慎面无表情的看过去,只想堵上对方那张乌鸦嘴。李西风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张了张嘴又合上,一副我简直不知该说你什么好的嫌弃表情。
两人正沉默对视间,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
李西风蓦然瞪大了眼,返身闯进房间,先是看了看床上的女人,随即扭头望向旁边的桌子,他怔怔看了那上面的襁褓三秒钟,回头冲李慎颤抖着伸出手指。
“你,你你……”
“不是我的。”李慎木着一张脸道。
李西风狠狠喘了口气,放下手,绕着房门转了两圈,停下脚,又冲李慎伸出手指:“你有毛病啊你!”
“我也这么觉得。”李慎依旧木着一张脸道。
等医生走后,李慎进屋看了看尚在昏迷中的女人,旁边哭累了的婴儿已经再次睡着,脸上兀自带着泪痕。
他沉默着走出房间。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李西风坐在走廊的围栏上,神情不悦的望着他,“徽州李氏已经被灭门了,这女人留着就是麻烦,更别提还带个炸弹,你还真打算养怎么地?”
“先这么着吧。”李慎说着话又点了根烟,“回头你帮我找两个能照顾人的来,要信得过的。”
李西风满脸不赞同。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道,“这女人在你这,我可以担保这消息瞒不到明天,到时候杜忠找上门,你怎么办?”
李慎手指一错,断成两截的烟蒂从他指间滑落。
“那他最好今天就来。”
他道。
“我没空等他到明天。”
第122章 一碗酒(二)
李西风的效率很可观,天还没黑,徽州李氏的详细资料就到了李慎桌面上。
李慎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嘻嘻的胖子,终于将对方在自己的记忆里挖了出来。寒山集,隐于半空的秘山城堡,两次给他递台阶的好心人士,李铁衣的‘自己人’,从辈分上讲,应该算是他的表叔。
李慎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选择自己做托孤的对象,他们之间的交集只有那么短暂的一次,甚至在那之后,李慎就将对方的名字忘了个一干二净……准确来说,寒山集上见的那么多人,他一个也没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