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停在了旅馆门口,前厅还亮着灯,前台不见人影,龚小亮走上前去,门已经锁上了,他摸出钥匙c-h-a进门锁转了转,钥匙竟然没法用,龚小亮愣住了,又一看,这才发现门口的一堆红砖边放着个购物袋,袋子边上还有只铁皮盒子。他走过去捡起那铁皮盒子擦了擦,打开来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罗记者的名片,那名片下面压着张存折。这是他藏在床底的盒子,那购物袋——他捡起来了,也是他的袋子,里面全是他的衣服。
这时,龚小亮的头顶传来阵s_ao动,他仰头找去,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看到了巧巧,巧巧也看到了他,她碰地关上了窗。
没多久,文老板披着棉外套下来了。他开了门,楼上立马亮起了灯,文老板叹了声气,一指外头,和龚小亮走到了外面,阖上了门。
龚小亮问他:“老板,你们知道了是吗?”
文老板点了根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了龚小亮。信封里有张信纸,龚小亮打开一看,仿佛是什么电影电视里会看到的桥段,白纸上粘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有大有小,合成一句触目惊心的话。
“他是杀人犯!”
那感叹号是血红色的。
随信还附有许多剪报的复印件。
十六岁少年活生生将老师打死。
杀师案引发的未成年人家庭教育问题的反思,孩子是不是只要学习好就够了?
优等生少年如何走向弑师之路?
不等龚小亮都看完,这叠剪报就被文老板一把夺了过去,文老板道:“别看了,没啥好看的。”
龚小亮垂下手,朝文老板鞠了个躬:“谢谢您收留,照顾我。”
文老板没说话,递了张名片给他,名片上印的是沈阳一家建筑公司项目承包人的联系方式。文老板说:“你还年轻。没必要在牡丹耗着,真的,没必要。”
龚小亮看了看他,文老板躲开了他的视线,把名片放进了他的购物袋里。龚小亮道:“麻烦您和奇哥说一声吧,道声谢,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他转身要走,文老板喊住了他:“你有地方去吗?回家啊?”
龚小亮笑了笑,和文老板挥了下手,快步走到了大街上。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他轻快地迈着大步走着。此时此刻,他反而放松了。他的过去,他的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是他们该怕他这个穷凶极恶之徒。
不过寄这封匿名信的人会是谁呢?是那个信教的狱友吗?他看到了他,跟踪了他,发现他过得不赖,因而嫉妒他?可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当年的新闻剪报?他收集这些?不可能……去图书馆剪下来的?更不可能了!
龚小亮停在了一盏路灯下,看着怀里的铁皮盒子。
罗记者倒是可能有这些剪报收藏,但他要是想毁了他的生活,早就可以干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他知道他打算去考驾照,打算离开牡丹了吗?所以才要在他心里满怀对未来的憧憬时来摧毁他的希望?可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而且据龚小亮对罗记者的了解,他并非一个喜爱搬弄是非,说三道四的人。他说不清罗记者对自己的看法,他唯一知道的是,在所有记者对他的父母围追堵截时,只有罗记者没有那样做。罗记者坐在他面前和他说:“很多人因爱生恨,但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会想到去杀人。”
龚小亮往手心里哈了点气,往前又走了阵,看到个二十四小时的柜员机,他去把银行卡里的钱全转给了他妈。他抱着他的东西在街上闷头走着,他也说不清自己走在哪条街上,夜里的建筑都长得很像,路牌藏在暗处,路灯好多都是坏的,路上更没什么店家,居民区也是黑乎乎一片。好像没有人生活在牡丹了,这里是座死城了。
龚小亮走得累了就找了个车站歇下了。他睡着了。
这一觉睡醒,周围热闹极了,人声鼎沸,站台外进站的公车排起了长队,车上下来的全是穿校服的男孩儿女孩儿。他们穿的是十九中的校服。睡在车站上的龚小亮显然有些挡路,他赶忙站起来,逆着人流往空处走,这么走了几步,龚小亮一个警醒,他在一个卖煎饼的摊位前看到戴明月了。
戴明月好像正和谁说着话,人很和善地微笑着。
龚小亮眨了眨眼睛,一群学生从早点摊前走开了,他看到那个和戴明月说话的人了——巧巧,穿着红色羽绒服,低着头,像是随时能哭出来的巧巧。
龚小亮不禁靠进了些,他能听到些他们对话的内容了。巧巧说:“真对不起戴老板,真的,我们都不知道是他……他……”
戴明月说:“没事,没事,都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巧巧又说:“不应该雇他的,真的不应该!还让您见到了他!”
龚小亮垂下脑袋,走开了。
他路过了春水街,路过了教堂,路过了许多空旷的停车场,许多废楼,甚至还有一座废弃的硫酸厂。雪还没化干净,他走的又都是无人问津的小路,他还走到了铁轨上,穿过了铁道,他抬起头,好像能望到第一监狱了,就在那片林场后面,翻过林场的山头就到了。龚小亮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他倒在了一片荒Cao从里,购物袋摔到了远处,那铁皮盒子也摔开了。
一阵风把女人的照片卷了起来,龚小亮爬起来抓了两下没能抓住,眼睁睁看着它被风刮走了。
他往回去,捡起烟和打火机,抽出来一根点上了。
他的过去一部分被吹走了,另外一部分正在燃烧。一片y-in云飘了过来,风更大了,把Cao吹得哗哗作响。龚小亮坐在了Cao丛中。
不一会儿,下雨了。
雨点把烟熄灭了,龚小亮想再点起来,可打火机进了水,完全擦不出火来了,他只好作罢。
好了,他现在彻彻底底什么都没了。他还又饿,又冷,很想死。
龚小亮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那饥饿和寒冷的感觉竟然兀自消失了,但他还是一个劲地想到死亡:冻死,饿死,被野狗咬死……在幻想中仿佛是灵魂出窍了,他好像飘到了天上去,他从天上看到了地上的龚小亮的惨状,到处都是血,脑袋裂开来,脑浆洒了一地,他像是被人活活打死了。
他的灵魂干呕了声,往北面看了眼,往第一监狱的方向飞去了。
他多想回到那里,在罪人们中间清晨五点半就起床,六点晨练,六点半吃早饭,他咽得下石头一样硬的馒头,喝得下刷锅水似的冷汤,接下来他可以去阅览室读书,读报纸,学电脑,中午吃过午饭,他还能去cao场上晒晒太阳,或者躲在屋檐下看看雨,听听雪,冬天他有机会去林场摸一摸雪松,牡丹的冬天漫长,春天短暂,夏天稍纵即逝,秋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他多想有一个人来告诉他,龚小亮,你要在这里好好改造。
蓦地,一双脚出现在了龚小亮眼前。
他仰头看去,那是一个很朦胧的人影,但看得出来是个男人。男人说话了:“别在这儿待着了。”
男人的声音亲切。男人高高站着,高高举着一把伞,周围很黑,他的人和影子界限模糊,难以辨别——他看上去好像悬在半空中,像一个来救赎的神的代言人。
龚小亮看不到他的肋骨。可能他的肋骨被做成了一个女人。他杀了那个女人。
他是蛇吗?还是他是那棵生命树上结出来的苹果。
恍惚间,龚小亮看到蓝姗在吃苹果,她翘着腿咬了口红通通的苹果,声音清脆。
恍惚间,他看到戴明月把他扶了起来。
龚小亮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龚小亮在一张单人床上醒来了,他的头有些痛,耳朵里嗡嗡地响,眼皮沉重,只能勉强撑开半条缝往外看出去。一道鹅黄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龚小亮心里猛地一跳,使劲睁开了眼睛,咬着牙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仔细打量他身处的这间房间。暖色调的墙壁,可爱的鸭子窗帘,星星壁灯,一张靠背椅,一盏放在椅子上的台灯,一只靠着台灯的水杯,一双拖鞋,还有那一整套的格纹床具。龚小亮确定,他又回到戴明月家了。
他想下床,可脑袋一晕,人摔回了床上,再想起身,手脚都使不上劲了。龚小亮躺在床上试着平复呼吸,可他的鼻子塞住了,只能张着嘴喘气。他摸到自己的额头,有些烫,应该是发烧了,手心和后背都是汗,他稍曲了曲腿,想把脚伸出去透透气,可脚一伸到外面又觉得冷。龚小亮打着哆嗦把脚缩回了被窝里。他身上盖着两床厚被子,压得他难受,费劲地推开了最上层的被子,又冻得打哆嗦,寒热交杂,龚小亮一会儿冒冷汗,一会儿出热汗,他感觉身下的床单已经被他的汗水濡s-hi了,他咬咬牙,一鼓作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喘着粗气,摸着胳膊想,他不能再给戴明月添麻烦了。他得走,马上走,走到哪里去,就等出了戴明月家的大门再说吧。
这么盘算着,龚小亮扶着床起来,挪到了门口。他开了门,出去一看,靠近玄关的餐桌边围坐着四个学生,他们听到响动,都抬起了头看向了他这儿。戴明月就坐在那群学生中间,他也抬起头朝龚小亮看了过来。眼神交汇,他和龚小亮笑了笑,起身对学生们道:“第三题,大家先自己看看。”
戴明月打着手势往龚小亮这里走来,说着:“你发烧了,快进去躺着吧。”
龚小亮想说话,一张嘴,出口的却是咳嗽声,他捂住嘴靠着墙吃力地站着。戴明月到了他身边,一看他,搀着他往回去。龚小亮无力挣脱,只得由着戴明月把他扶回了那间房间。进了屋,戴明月关好门,抱歉地和龚小亮说:“周六周日都有学生来家里补课,吵到你了吧?”
龚小亮想说“没有”,可舌头和嘴巴不听使唤,只觉口干舌燥,说不上话,他只好使劲摇头,他的脑袋也造反,有千斤重似的,往一边晃了一下他整个人便跟着往那边倒去,压在了戴明月身上。戴明月赶紧把他扶到了床边,让他坐好了。他拿起椅子上的水杯递给龚小亮:“喝水,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