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喝了两口水,哑着嗓子道:“我……我没事……”
戴明月还催他喝水,关切地说:“好些没有?昨天晚上突然烧起来的,本来想送你去医院的,你不肯,我弄不动你。”他笑笑,“要是我自己折了腰,家里一下两个病号,那就头疼了。”
龚小亮听他这么说,心有愧疚,低着头低着声音道:“真是太麻烦您了。”
戴明月说:“我课也快上完了,我现在送你去医院吧?”
龚小亮忙道:“不麻烦您了,我没事,我现在就走。”
“走?你走去哪里?”
龚小亮咳了两声,抓着杯子喝水。戴明月拉开被子,和龚小亮说:“躺进去吧,出身汗好的快一些,我去给你拿下温度计测测体温。”
龚小亮还是想走,说:“我自己去医院吧。”
戴明月道:“然后呢?”
龚小亮抬起了头,看了眼戴明月,问道:“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戴明月笑了笑:“我去给姗姗扫墓,回来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一看路边,怎么有个人坐着淋雨,下车一看……”
龚小亮耳朵里那嗡嗡的响声又回来了。他听不下去了,躺回了被窝里,握着水杯一言不发。
“你先休息。”戴明月说着便走开了。不一会儿,他拿着温度计和一碗白粥回进来了,他把粥放在椅子上,把温度计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测了测体温,三十七点五。
“退了不少了。”戴明月笑着说,还道,“之前三十八!把我吓的,我说实在不行就得打120了。”
龚小亮实在不好意思,一个劲和他道歉:“真对不起您,对不起……”
戴明月一拍被子,问他:“你要吃点什么小菜?我这儿就只有酱瓜,还有点韩国泡菜。”
不等龚小亮回话,他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很快拿着两碟小菜和一板退烧药进来了。
龚小亮坐在床上捧着碗喝了两口粥,一看戴明月,又一看那些小菜,哭了出来。戴明月拿纸巾给他,他擤鼻涕,擦眼泪,呼噜呼噜吃完一碗白粥,吃了药,喝完一杯水,眼泪止住了。他又和戴明月说:“真的麻烦您了。”
“等我好了我给您洗床单和被套。”他还说。
戴明月笑开了:“你休息吧。”
他拿着空碗和空杯子往外走,龚小亮还想和他道声谢,那退烧药的药x_ing窜上来,他睡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头也不痛了,手脚也有劲了,龚小亮拿搁在床边的体温计又测了下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三了。他下了床,穿好拖鞋,一看椅子上的水杯,又是满满一杯水,水还是温的,戴明月可能在家。他喝了小半杯,走去了外面。
补课的学生不见了,戴明月也不在,他给龚小亮留了张便条,他送一个学生回家,过会儿就回来。热水瓶里有热水,电饭锅里还有粥,感冒药,退烧药在厨房碗橱边的第三格抽屉里。
龚小亮看着那便条,鼻子一酸,拧了自己的大腿两下,他出狱,他妈没来,他爸更是不见踪影,是戴明月来接的他,还给他准备了房间,请他吃饺子,他生病,还是戴明月照顾的他,又是煮粥又是端茶送水。龚小亮越想越过意不去,他掏了掏裤子口袋,只掏出五十多块,他放在了餐桌上,一看地上的纸屑和餐桌上的橡皮屑,他找了把扫把扫起了地。这五十多无论如何也不够感谢戴明月的,那就只能帮他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
龚小亮把客厅和厨房打扫了通,簸箕里积了不少垃圾,他四下一看,只在厨房看到个脚踩的翻盖式的垃圾桶,龚小亮提着簸箕,去那儿倒垃圾。垃圾桶里净是些纸片,他把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去,几张碎纸飘到了外面,他弯腰一张张捡起来,一手提着垃圾桶的翻盖一边往里扔。一张躺在垃圾桶深处的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张空了个窟窿的报纸。
龚小亮放下了簸箕,把那张报纸捡了出来。
报纸的一个新闻标题少了个字,成了:叙利亚自杀x_ing爆炸,十人被口。
龚小亮吞了口口水,把那整个垃圾袋给提了出来,他在里面又找到了另外几份报纸,多数报纸都是完整的,只有少数几个版面的少数几个标题的少数几个字眼被挖空了。
垃圾袋里还有一本杂志,封面上缺了个什么东西,说不好,可能是个标点符号。兴许是个血红色的感叹号。
龚小亮把那些缺了字的报纸在地上一字排开。
“杀……他……人……”他小心地推测着那些空缺的字,“感叹号……是感叹号吧?”
突然,玄关处响起了开门的声音。龚小亮抬头一看,戴明月回来了。他搓着手进了屋,探着身子往厨房这里看过来,看到龚小亮,笑着问:“你好些了?做家务呢?抹地啊?”
龚小亮站了起来,看着他,问道:“戴老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戴明月把大衣和围巾挂在了进门口的衣帽架上,说道:“我说了啊,我去扫墓回来路过……”说到这儿,他人已经走到了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他看到了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戴明月耸了耸肩,改口道:“我承认,我跟踪你。”
龚小亮不解道:“为什么要跟踪我?”
戴明月还是耸肩膀,人还笑着。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亲善,具有包容力,他在学校里一定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师,他在生活上也一定是个平易近人,乐于助人的好好先生。他说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说,他不恨他。
不恨。
怎么可能。
龚小亮想大笑。
戴明月一定恨他,所以他跟踪他,他寄匿名信给巧巧,他揭露他的过去,他套上伪善的面具,但心里绝不放过他。
他并非圣人!
这个念头滋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它在龚小亮全身游走,他浑身一轻,只想畅快地笑出来,想在雪地上狂奔,想冲进教堂,抱住耶稣瘦弱的小腿告诉他:戴明月恨他!他还没有宽恕他!这个最该恨他的人还在恨他!他太开心了!
他如释重负。
这时,戴明月走到了龚小亮跟前,把那些报纸和杂志重新扔进了垃圾袋里,说道:“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报复你。”
龚小亮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怎么可能不是报复我,不是报复我,你为什么要寄匿名信?是你干的吧?你在饭馆里看到了我,你就想我这样一个人杀了人,竟然就这么出来了,竟然还过上了正经日子,不公平,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所以你……”
戴明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打断他,说道:“匿名信是我送过去的。”
他的口吻近乎冷酷,脸上却还维持着温和的善意。
他坦然地继续:“我只是享受当一个受害者。”
“什么?”
戴明月没有回答,只是靠在碗橱边似笑非笑地看着龚小亮。龚小亮弄不明白了,什么叫“享受当一个受害者”?
罗记者的话在龚小亮耳边响了起来。
戴明月没有离开十九中,没有离开牡丹。他承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他接受着别人的议论。
巧巧向他道歉的场景随之在龚小亮眼前浮现。还有他的母亲,她声泪俱下地要给戴明月下跪。
龚小亮脑门一热,揪住了戴明月的衣领:“我妈给你道歉,她,她那样做的时候……你也在享受?你是说你享受被人同情,被人对不起的感觉??”
这简直不能想象,闻所未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需求?希望成为弱者,希望是弱势群体的一部分,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同情,别人的愧疚……他还说“享受”。
他乐在其中。
一想到母亲的眼泪竟然成了戴明月快乐的源泉,龚小亮手上一使劲,掐住了戴明月的脖子。他显然把戴明月弄疼了,他皱起了眉头,可口吻却很自在,他凝视着龚小亮,不急不缓地说道:“你想杀了我?就像你杀了蓝姗一样?看来杀人真的是基因上的问题,改不了的。”
他还说:“一提起她,你就没办法吧?这两个字,是你要坐一辈子的牢。”
龚小亮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边,靠着桌子坐下了。戴明月一语中的,他确实拿“蓝姗”没办法,“蓝”成了他最害怕的颜色,他连天都不敢抬头看,“姗”成了一排竖在他面前的木头栅栏,他只能透过栅栏的缝隙打量外面的世界。他看到餐桌上那只细颈的花瓶,一朵玫瑰垂着硕大的脑袋,倚靠在花瓶瓶口暗自枯萎。
龚小亮捂住了脸。
戴明月走近了过去,坐在了龚小亮边上。他倒了两杯水,一杯推给了龚小亮,他问他:“退烧了?”
龚小亮还是紧紧捂住脸孔,他的手在发抖,十年了,他忏悔,他改造,可就在刚才,就是这双手,差点扼住戴明月的呼吸。他可能永远都改不好了,他是天生的杀人犯,天生的坏人。龚小亮一阵胸闷,从指缝里吸进几口气,他听到戴明月在说话。他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回事的呢……”他自问自答着,“初中的时候吧。”
“我从小成绩就很好,小学的时候回回考试,无论考什么都是第一名,还经常拿满分,一开始,我拿着满分的卷子回家,我爸我妈都特别开心,后来吧,可能是习以为常了,满分的卷子,三好学生的奖状,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值得开心,值得鼓励的了。好像我天生就是该考第一名,该拿满分的,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就习惯了,不再当回事了。我说我数学考试这次又拿了满分,他们哦一声,就去忙他们自己的事了。我爸忙着帮小公司作账本,他在水电局坐办公室的,有张会计证。我妈忙着帮干洗店补衣服,补贴家用,为了我以后读大学,他们已经开始攒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