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上体育课弄伤了手,回到家,那可不得了了,我妈给我上药,还把我爸从单位里给叫了回来,我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就去了医院,他们担心我的伤口感染,发炎。医生说他们大惊小怪,他们还和医生理论,说擦伤可大可小。我在边上看着,有点开心,我还想,原来这样他们就会多看我几眼了吗?那好办啊,弄伤自己多容易啊,比考第一名容易多了!”
戴明月轻轻笑了一声,接着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忘记我妈看到我受伤的手时的眼神。我想再多看看那样的眼神。”顿了顿,他又说,“摔胳膊断腿还是挺疼的,我意志太薄弱了,r_ou_体也很脆弱,多几次这样的伤痛就受不了了。”
龚小亮稍挪开了手,看了眼戴明月。戴明月正自嘲般的笑着,他抓住了龚小亮的这两道视线,逼近了,问他:“你想问是什么样的眼神吗?”
龚小亮别过了脸,弯着腰,手肘撑在腿上坐着。通往客厅的地板反s_h_è 着餐厅顶灯的灯光,亮得刺眼。
戴明月说:“说不好,有点可怜,有点责备的意思,有点心疼。”
“我教了这么多学生,接触了这么多家长,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绩好,有出息,出人头地,在社会上做一个强者。毕竟这是个优胜劣汰,弱r_ou_强食的社会,很可以理解。
“但是谁不希望被别人怜悯,被别人同情呢?一个天生残疾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那里,无论他的肢体多么残缺,多么畸形,多么丑陋,自然而然就会有人来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头发,拥抱他,还热泪盈眶,还安慰他,告诉他,都会过去的,加油,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你是最强的。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不用做,就成了‘最强’的了。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龚小亮紧盯着那刺眼的反光,他的眼睛酸痛,但他一刻都没移开目光。他嗫嚅着说:“如果你天生残疾,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戴明月道:“或许吧,可是我天生肢体健全,又怕痛,又渴望被人同情,我只好动别的方面的脑筋。”
他喝水,拿起杯子,又放下杯子,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说:“快高考的时候,我父母出了车祸,我妈当场不治身亡,我爸成了植物人,我一边备考还要一边去医院照顾他。很多亲戚都劝我,说,拔了气管吧,关了呼吸机吧,你爸这样也是活受罪,你也要考虑考虑你的将来,你还要考大学,很多地方要用钱,这样下去是无底洞。我沉默,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出来,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商量,说,戴明月这孩子就是脾气倔,还说,哎可怜啊,考大学的时候偏偏遇到这样的事,还说,一下课就来给他爸擦身体,按摩小腿,剪指甲,理头发,医生护士谁看了不心疼啊。那些护士也确实很照顾我,给我糖,给我巧克力,和我聊天,打趣,给我毛毯,有一个还带我去游乐园坐过摩天轮。大家都说,这人是救不回来的了啊,哎,戴明月这孩子啊……”
听到这儿,龚小亮往戴明月那里看了眼。戴明月在微笑,还在娓娓说着话,口吻平淡,神态自若。他也看到了龚小亮,朝他微微颔首,仿佛他正在课堂上讲解着某道习题,希望得到看上去在认真听课的学生的回应。
龚小亮不寒而栗,赶紧侧过了身子不再看他了,只听戴明月继续道:“大三的时候,我陷入了一段比较复杂的三角恋,成了一个感情里的被害者,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我爸,我拔掉了呼吸机的c-h-a头。”
龚小亮抓着衣角,没接话茬,戴明月沉默了片刻,再度开腔,他问龚小亮:“你知道蓝姗为什么从上海来牡丹吗?”
龚小亮手指一颤,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胳膊交叠在桌上,低垂着头,完全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屋里只有戴明月的声音在回荡。
“她在上海一所高中教书,和教导主任搞外遇,被教导主任的老婆发现了。”
“你们同级的三班的一个叫廖天赐的你有印象吗?他也是蓝姗很喜欢的一个学生,他们的关系比你们的关系还要秘密,要不是他自己去和校长交待,谁会知道呢?我吗?我确实看出了点问题,只是没和任何人说过。哦对了,还有教生物的方老师,你可能不知道,蓝姗肚子里的孩子是方老师的,不是我的。当时为了维护学校的形象,保护学生的隐私,大家都很默契,没有人给记者爆料。”戴明月带上了点笑意,“你们两个半大小子,方老师已经结婚了,只有我了。我是一个比较合适的结婚对象。”
龚小亮抱住了脑袋,一个劲抽气。什么廖天赐,什么方老师,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带蓝姗去上海,蓝姗和戴明月结婚了。他爱她,他又恨她。他还不够爱她,他的恨意能让他痛下杀手。
龚小亮打了自己一巴掌,拿头撞桌子,戴明月拉住了他,说:“其实本来还想骗骗你,但是剪报被你发现了我也没什么好对你隐瞒的了。”
龚小亮挣开了戴明月的手,咬紧了嘴唇,还打自己巴掌。戴明月叹了声气,道:“我有些饿了,要不要一起下楼吃点东西?楼下有间小饭馆还不错。”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补了句:“床单被套你还要给我洗吗?”
龚小亮怔住,抬起眼睛看他,戴明月笑笑,作势要拉他起来,轻快地说着话:“走吧!什么事儿都等吃饱了再说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瞎琢磨。”
龚小亮懵了,罗记者不懂戴明月,他也不懂戴明月,听了他的故事他更茫然了。他为了维持一个“可怜孩子”的形象,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又为了一个“可怜丈夫”的形象,和蓝姗结了婚,难道他对自己的父亲一点不舍都没有,只是为了迎合他那畸形的感情需求吗?他难道一点都不爱蓝姗吗?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悲惨经历可以那么轻描淡写,他真的有感情吗?他说他拔掉了自己父亲呼吸机的c-h-a头……他杀了人吗?
龚小亮胡乱思考着,半推半就地跟着戴明月出了门,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和戴明月坐在了一间饭馆里。戴明月正和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点菜,他道:“两份三鲜蒸饺,再来个乱炖!”他一瞅龚小亮,“乱炖吃吧?”
中年女人也瞅了瞅龚小亮,笑着道:“头一回看到戴老师和别人一块儿过来吃饭,您家亲戚?”
戴明月拆了面前一份消毒餐具外的塑封,拿出茶杯,倒茶,说:“蓝姗以前的学生。”
中年女人眼眶一热,隐隐有泪光,撇头走开了。饭馆里还有别的几桌人,大家坐得不远,声音传播得很快。龚小亮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那个蓝姗啊?”
“唉,戴老师到现在还没结婚,也是伤得太深了。”
“唉,女人啊……喝,喝吧!”
龚小亮喝茶,擦了擦脸,那中年女人送来一碟花生米,招呼龚小亮和戴明月吃。龚小亮抬头看她,明晃晃的灯光照下来,照出女人s-hi润的眼睛,蜡黄的脸孔,微微倒垂的嘴角,一副怜悯的姿态。龚小亮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是蓝姗的学生,最近才放出来。”
他的声音清亮。女人一怔,尴尬地扯出个笑,摆弄着围裙走开了,一店的人都安静了。戴明月笑笑地喝茶,没说话,等了阵,饺子和乱炖上来了,龚小亮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就往嘴里塞。
戴明月好心关照:“小心烫。”
他给龚小亮盛了点乱炖,里头有番茄,有土豆,还有焖得酥烂的猪r_ou_。龚小亮嘴里的饺子还没咽下去,着急吃了口土豆。
“好吃!”他说。
r_ou_味渗进了土豆里,鲜甜可口,几口土豆下去,龚小亮眼睛都亮了,这份饺子,这盘乱炖他算是吃出了点滋味。
这顿饭吃完,戴明月买了单,和龚小亮走出了饭馆。
饭馆里的人立马炸开了锅,说话声四起。
不用仔细去听,龚小亮就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一定在揣测他的身份,争着抢着对戴明月评头论足。他看了眼戴明月,他走在路边,从人行道边隆起的雪堆上抓了把雪,捏起了雪球。这晚,灯光和月光齐齐出动了,洒遍了这整条长街。
戴明月一看龚小亮,挤了挤眼睛,笑着把雪球扔了出去。
啪。
雪球在闪烁着水光的晶莹的路面上砸开了,但没碎。龚小亮跑过去,把雪球往前踢开了,雪球还是没碎,只洒出来些白花花的碎屑。他就这样踢着雪球一路小跑了起来。
第六章
龚小亮跟着戴明月回家了。夜已经深了,两人进了门,各自去了各自的房间。龚小亮脱了外套就着手拆被套和床单,他忙了会儿,戴明月来敲门了,隔着门板说道:“给你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龚小亮去开了门,戴明月就站在门外,满满一怀抱的衣服裤子,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嘴巴张开了才要说话,顶在那摞衣服最上面的一件大衣往一边倾斜,眼看要掉下来了,龚小亮伸手抓住了。戴明月笑了声,从他边上走了进去。他把抱着的东西全放到了那张单人床上,舒出口气,回头一找龚小亮,道:“你真要洗啊?”
龚小亮点了点头,走回床边,把床垫拉了起来,拉扯着床单,问道:“会不会太晚了,吵到你?”
戴明月道:“我没关系,就是对门李太太最近怀孕了,用洗衣机怕打扰到她。”
龚小亮说:“那是不太好。”
他放下了床垫,轻拍了拍,把床单工工整整叠好,放在了床尾,又捏起拆下来的被套在空中抖了下,铺开在床上认真地叠理。
“那你晚上直接睡床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