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戴明月说,他笑起来,看上去没什么烦恼,精力旺盛的样子。可能因为他爱笑,容易快乐,他不怎么显年纪。
龚小亮盯着戴明月,目不转睛,不可捉摸的空气和不可捉摸的人在他们身边流动,戴明月对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知道了他隐秘的感情需求,他了解了他快乐的根本,他看到了他皮囊下难以理喻,近乎畸形的内核。龚小亮的心快速地跳了两下,他和戴明月穿着厚厚的外衣走在人群中,他们出了超市,走到了马路上,戴明月回头看他,他也还看着他。
马路边还有黑乎乎的没有化干净的雪,太阳躲在云后,天色铅灰。百花小区的红色外墙在黯淡的光照下接近深棕色。
他是透明的,他也是透明的。
行人绿灯亮了,他们快步穿过了斑马线。
回到家,放好采买的东西,戴明月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彻底放松了,一手遥控器,一手薯片,开了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看起了篮球。
“nba你看吗?”他问道。
龚小亮去了阳台,床单被套都洗好了,他把它们拿出来,甩了甩,调下晾衣架,挂了上去。他转动晾衣架的手柄,格纹的床单慢慢升高,阳光一点一点被遮住了。
“你高中是不是还打过篮球。”戴明月问他。
“羽毛球。”龚小亮仰头看着晾衣架和阳台顶的缝隙,那里还有一线茫茫的光。
“会不会太高了?”
“衣架吗?”
“我说你。”
“网前杀球方便。”龚小亮说,往客厅里看。戴明月敷衍地应了声,打了个哈欠,歪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龚小亮走进去,拿起遥控器要关电视,戴明月这时说:“不用关,你看吧。”
“我躺会儿。”他说。
龚小亮把音量调低了,把戴明月圈在身边的薯片放到了茶几上。他去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把里面的半颗白菜,一点r_ou_末,半包榨菜拿了出来,又拿了两颗番茄,两个j-i蛋。他坐到了餐桌边,静静地看篮球。
十一点半时,龚小亮淘米煮饭。他开了抽油烟机热油锅,没一会儿,戴明月就在客厅喊话,说:“我想到了,你不用给房租了,你就煮饭吧。”
“围裙在冰箱边上挂着!”
“你做什么菜?”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龚小亮一抬眼睛,戴明月已经进了厨房了,他抱着胳膊打量龚小亮:“鱼香茄子你会吗?”他努努下巴,“你在老文饭馆学的?”
龚小亮说:“鱼香茄子不会。”
戴明月说:“那你不能去当厨子啊。”
切好的番茄下了锅,嗞嗞炸响,戴明月转身去布置餐桌,等龚小亮炒好番茄炒蛋,白菜r_ou_末榨菜丝,饭也煮好了。龚小亮盛饭,戴明月拿了盒牛n_ai,还冲龚小亮晃了晃牛n_ai盒。龚小亮摇摇头,拿着两碗米饭放到了餐桌上。
他们坐下吃饭,戴明月喝牛n_ai,嚼米饭,迎着龚小亮异样的视线说:“吃下肚子都一样啊!”
他说话时笑弯了眼睛,比划着问龚小亮:“要喝点酒吗?”
龚小亮说:“不了吧。”
他往饭里盛了点番茄炒蛋的酱汁,拌着吃,戴明月看到,学他,拌番茄汁,还拌牛n_ai,牛n_ai喝完,他碗里的饭也吃完了。龚小亮吃掉了最后一筷子白菜,两人一起收拾了桌子。戴明月从冰箱深处挖出来两只橘子,和龚小亮一人一个,一起靠在厨房水槽边剥橘子。
橘子有核,龚小亮把核吐在手上,放到剥下来的橘皮里,戴明月看着客厅墙上的时钟,把核吐进手心,扔进水槽。
垃圾袋满了,龚小亮要去扔垃圾时,恰好有人来敲门。他提着垃圾袋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儿, 背着书包,一看龚小亮,退了半步,看了看门牌号。
“你找戴老师?没找错。”龚小亮说。
戴明月这时走到了玄关,问龚小亮:“你知道垃圾箱在哪里吧?”他还道,“我以前学生,暂时住我这里,进来吧。”
龚小亮换鞋子,说道:“刚才去超市的时候看到了。”
那男孩儿又看了眼龚小亮,擦着他的肩膀进了屋。戴明月又说:“戴个帽子吧。”
龚小亮往他那儿一看,戴明月把放在鞋柜上的帽子朝他扔了过来,还问他:“钥匙拿了吗?”
“拿了。”龚小亮接住了帽子,套在脑袋上,走到门外,反手关门,门缓缓阖上,他听到戴明月在说话,亲切地询问着。
“周五布置的作业做完了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龚小亮下了楼。
垃圾箱就在小区地下停车场的入口附近,那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龚小亮扔了垃圾袋,仰头看了看那棵树。树枝上缀着几朵小花,黄黄的,可能有香味,但是垃圾的味道太重了,他闻不到花香。
这棵可能就是戴明月提起过的那棵腊梅树。
龚小亮低下头在地上找了找,枯Cao丛里没有断裂的花枝了,倒是有些落花,像碎纸片。他弯腰,捏了一朵起来,花瓣有些s-hi润,他把它放在指腹上拈了拈,闻了闻。他闻到花香了,很浅,太淡了,一下子就散了,他就又只能闻到附近的垃圾发出的臭味了。龚小亮蹲在地上,笑了出来。
戴明月每周周日只在下午安排一堂补习,周六两堂,一堂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另一堂下午一点到三点。他的学生里既有十九中的学生也有外校的学生,学生们学识深浅不均,补习内容不尽相同,加上还要忙平时学校里的课程,以致一周七天,戴明月每天晚上都要备课,有时在自己房间里,有时在客厅。他给龚小亮找了套成人高考的教材,还把现在高三读的课本给他弄来了,龚小亮的房间里没有书桌,看书学习只能在餐桌上,戴明月在客厅备课的时候,偶尔会问他一声在看什么,看到了哪里,有没有什么问题,理科方面的疑难他还能应付应付,文科方面的就只能记下来明天去学校找其他老师。
十九中声名在外,为了保证升学率,老师的生活过得很紧凑,戴明月每天早上六点半一定起了,周末也一样,工作日时吃过早饭出门,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学校,晚上每周有两天要轮班看夜自习,赶上考试周,还要留在学校批卷子,出成绩单,每每回家,都已经九点开外了,这时龚小亮早就已经吃过晚饭,坐在餐桌边学习了。
除了早饭,戴明月都在学校餐厅吃,回到家要是又饿了就下点速冻饺子,煮包泡面。龚小亮算题,他就在边上看着,通常他吃东西的时候都会接好几个电话,不是学生打来的就是家长打来的,十颗饺子得吃个一个小时才能吃完。好不容易手机不响了,肚子填饱了,他会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叫上龚小亮去阳台抽烟。
戴明月的烟瘾比龚小亮重,龚小亮只有戴明月提起时才会跟着抽上一根,或是家里来了补课的学生,他窝在房间里看书看得烦了,去楼下烧一会儿烟。要是家里缺了什么日用品,他就顺便跑一趟超市采买,再顺便买烟,买彩票。他下注双色球,买得不频繁,每次都是等周日晚上那次开奖。周日,那些学生还没来,他和戴明月坐在沙发上看nba,戴明月吃薯片,吃糖,他喝水,剥橘子,把橘瓤的白丝一条条撕下来,把核吐在橘皮里,好好包起来。十一点半时他煮饭,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什么,通常都是把r_ou_片或者r_ou_丝和什么蔬菜炒在一起。那些学生来了,龚小亮就进了自己房间,晚上戴明月喜欢叫外卖,吃完,两人一起等双色球开奖,然后吃点点心。戴明月吃东西搭配得稀奇古怪,酸n_ai下饭,啤酒配汤,还拿煮了的菠萝配过汤圆。他倒不闹肚子,生龙活虎,活蹦乱跳,遇到下雪的天气,裹成个大粽子下楼抽烟,捏雪球堆雪人。他要有多余的烟就把它们c-h-a在雪人身上做雪人的手。
龚小亮在阳台上抽烟,低头看他,戴明月会仰起头找一找他,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下去。龚小亮摇摇头。除非必要,他已经不怎么外出了,他在努力追赶他落下的进度。他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做戴明月给的历年十九中数学月考的卷子,听中央四套的英文新闻,看原声电影,读戴明月给他的英文版《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这两本都是蓝姗的书,扉页上还有她写下的99年9月3日购于上海外文书店。这两本书是在同一天同一处买的。
戴明月有很多蓝姗的遗物,她的发卡,她的围巾,他全留着,他还有他爸爸的大衣,皮夹克,耳罩,他妈妈的毛线衫,呢裙子,他还保存着她出车祸那天穿的鞋。鞋子只有一只了,另外一只找不到了。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这些别人的旧东西拿出来,在阳台晾晒。
他自己的东西倒不多,袜子很难配成一对,裤子穿来穿去只有一条西装裤和一条牛仔裤,衣服也不多,式样还很统一,龚小亮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戴明月有两件一模一样的白衬衣,两件一模一样的灰色套头线衫。戴明月给他的衣服很多是他父亲的。戴明月说:“我爸和你个头差不多。”
每个周六,龚小亮穿着戴明月父亲的秋衣,毛衣,长裤,大衣,在百花花园门口等一辆三路公车,坐到火车站前下,走去教堂。
在那儿,他搭朴智勇的车去养老院做义工。
义工的队伍一直维持在十个人左右,有新人进来,也有旧人离开,有的新人热心也热情,来报道的第一天会带自家做的点心或者小零嘴。有回一个朝鲜族的苏阿姨带了自己腌的白萝卜,自己卷的紫色包饭。她腌白萝卜的腌料里放了许多蒜头和小鱼干,闻上去熏人,吃了几口有些上瘾,大伙儿在车上吃得七七八八了,她就发薄荷糖和水果糖解解大家嘴里的口气。
龚小亮拿了糖,抓在手里没吃,今天车上满员,朴智勇把他喊去了自己边上和他要送去养老院的几箱成人纸尿裤挤一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