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坡挂档就这样。”他边开车还边给龚小亮讲解。龚小亮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快到养老院了,朴智勇嚼着水果糖问龚小亮:“学车的事你考虑得咋样?”
龚小亮说:“暂时还凑不齐学费。”
朴智勇问:“差多少?”
龚小亮摸摸鼻梁,低下头,看着手掌,他虚握的掌心里躺着两颗两头尖尖的薄荷糖,像两个搞不清方向的指南针,迷失在他的五指山下了。
“挺多的。”龚小亮说。
“小亮!吃啊!吃啊!”苏阿姨转了一圈回到了龚小亮这儿,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糖,这次是两颗包装精美的柠檬味的水果糖。
“谢谢,谢谢。”龚小亮捧着糖不停说。
苏阿姨拍了下朴智勇,问道:“快到了吧?”
朴智勇点点头,一摆手说:“都坐好啊大家,坐好了啊!”
那苏阿姨去坐下了,朴智勇打了个响亮的嗝,和龚小亮道:“没事儿,你什么时候凑齐了你找我,位置肯定有你的!”
龚小亮说:“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了。”
朴智勇一拍方向盘,朗声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不算个事儿!”
“你学车是打算以后开大巴还是开货车啊?”
龚小亮笑了笑,没说话,车上有人带头唱起了福音歌,一个中年女人拍拍龚小亮,伸手过来握住了他抓着糖的手,女人握得紧紧的,薄荷糖的尖角有点扎手了,龚小亮看着女人,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露出虔诚的,欣慰的神色,跟唱了起来。接着还有人说祝祷的词,是个男人,嗓音浑厚,他说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路不太好开了,经过一些浅坑,校车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朴智勇挂着的串珠在空中旋转着。说祷词的男人喉咙沙哑了,最后放声高呼:“阿门!”
众人齐齐高呼:“阿门!”
朴智勇单手握住方向盘,腾出了手在身上划十字。
养老院近了,龚小亮转头看向了窗外,什么也没说。
养老院三楼老吴的脾气比以往更差了,据负责他那间的护工秦阿姨说,前天她值夜班,抓到老吴半夜三更去五楼的值班医生办公室偷安眠药,自那之后他不光不让人接近,拉屎撒尿都不下床,搞得整间房间臭气熏天,院长已经联系他儿子了,要是他儿子同意,他们立即把老吴转去精神康复中心。他们都觉得老吴精神不正常。
秦阿姨领着龚小亮到了那五人间门口,她开了门,龚小亮往里一看,屋里就只有老吴一个人,别的床都空了,窗户大敞着,冷空气在屋里横冲直撞,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闻上去有些像树林里枯树的死皮。
秦阿姨捏着鼻子退到了走廊上,说:“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我去推轮椅!”
她迈着外八字走开了,龚小亮进了房间,到了老吴床边,老吴直接就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叽里咕噜骂起了人。龚小亮擦了擦脸,摸了摸老吴的床褥,床单s-hi透了,他一闻,尿s_ao味很重。龚小亮看了看老吴,作势要去打横抱起他,老吴见状,抓起了放在床上的一根拐杖就朝龚小亮挥了过去,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别碰老子!滚!滚!”
龚小亮的肩上挨了一下,他没退缩,卷起被子,一把抱起老吴就往外走,老吴还在拿拐杖敲他,还张嘴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嘴里没什么牙齿了,龚小亮只觉得一排r_ou_虫在他脖子上蠕动。他抱着老吴到了走廊上,秦阿姨恰好推着轮椅赶到了,龚小亮把老吴放到轮椅上,按住他的肩膀,拿开了他的拐杖,秦阿姨推着老吴就往浴室冲去。
进了浴室,老吴还是不老实,说什么都不肯洗澡,对龚小亮和秦阿姨又是打又是骂,秦阿姨没龚小亮那么好脾气,一边扒老吴抓紧了的被子,一边威胁道:“你再这样,被子给你剪了啊!”
“你剪啊!你剪啊!”老吴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直跳,“老子枪林弹雨都不怕!怕你个老阿姨的j-i巴破剪刀??”
“回头钱算你儿子头上!”
“呸!呸!!我没有儿子!我没儿子!”老吴挣扎着要去转轮椅,龚小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牢牢摁住,秦阿姨趁机扯开了老吴身上的被子,扒了他的裤子,拿了一盆水就往他下身泼去。老吴腿上的褥疮还没好,嗷嗷地喊疼。龚小亮忙从他腋下抄起他,让他侧坐着,把长了褥疮的右半边身子露出来。
“给我条裤子!裤子!”老吴乱喊着,他下身什么都没穿,屎尿粘在大腿内侧和屁股上,一览无遗。秦阿姨一拍他麻杆似的小腿,凶道:“别喊了啊!再喊就这么光着让你出去!”
老吴的声音低了,可下一秒他的耳朵猛地涨红,脚在空中乱揣了起来,秦阿姨受不了了,把一块毛巾扔给龚小亮,说:“我去拿药膏!你给他擦一擦,擦干净点!”
龚小亮接过毛巾,才绕到老吴跟前,眼看秦阿姨走远了,老吴对准龚小亮就是一口唾沫,人一扭,从轮椅上跌了下来。龚小亮去扶他,老吴伸手就要扒他的裤子:“把裤子给我!给我!”
龚小亮没搭腔,把老吴抱了起来,放进了边上的一个空浴缸里,浴缸很深,老吴腿脚又不方便,这下折腾不出来了。龚小亮默默地拿毛巾擦他的腿。
老吴的下身瘦得可怜,皮包骨头,皮也是皱巴巴,缺乏弹x_ing的死白的人皮了。他的两边膝盖上有两道明显的伤疤。
老吴安静了下来。
龚小亮擦完他的下身,洗了洗毛巾,要去擦他的胳膊,老吴又不干了,嚷嚷着:“才擦过屎的,你他妈换一块!”
龚小亮拿毛巾擦了把自己的脸,老吴愣了瞬,旋即破口大骂:“我cao你妈的哑巴!”
龚小亮回到浴缸边,半跪下来提起老吴的右手从他的腋下开始擦他的胳膊。老吴还骂着:“哑巴!你他妈个死哑巴!”
龚小亮一声不吭,老吴后来骂得口干舌燥,喘不过气了,但他嘴上不闲着,还在说话,只是声音低了下来,他和龚小亮说:“哑巴,一百块,你帮我搞两粒安眠药。”
他还道:“老子有钱!部队有钱!”
龚小亮擦完了他的右手,站起来,弯腰抓起了他的左手。老吴又说:“两百!”
“三百!”
龚小亮不回答,老吴漫天喊价,喊到秦阿姨进来,两粒安眠药已经飙到了一千。秦阿姨看看龚小亮:“他瞎喊啥呢?”
龚小亮不置可否,秦阿姨摇头叹气,她推进来了一辆干净的轮椅,上面铺了块大毛巾,她肩上还搭着条干净的裤子。她看了看浴缸里的老吴,又看看龚小亮,幽幽道:“老吴啊,人小伙子好好地帮你收拾收拾,你就别闹了好吧?”
秦阿姨对龚小亮道:“过会儿问人要个创口贴吧。”
她指指自己的额头,龚小亮一模,他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擦破了,流血了。
老吴哼哼唧唧:“呸!算个屁!你们都算个屁!”他扯着嗓子唱起了大戏,龚小亮只听到什么“匪”什么“寇”的。
秦阿姨无奈地摇了摇头,和龚小亮一人一边把他架出了浴缸,放到了轮椅上。秦阿姨给老吴上药,换上新裤子,一拍他,老吴一晃脑袋,不唱戏了,破锣嗓子嚎着:“冲啊!冲!!”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往前用力指着,两只眼睛拼命瞅着手指的方向——一堵瓷砖墙,那里似乎站了个他的仇敌,他这辈子最恨的人,他恨得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秦阿姨答应下来:“冲冲冲。”
她推着老吴出去了。
龚小亮在浴室里把先前那辆轮椅洗了洗,连浴缸也刷了遍,出来时恰好遇到了朴智勇,朴智勇一看他额头受伤了,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给护工帮手了,拉着他去了一楼的娱乐室,让他给教老人家唱福音歌的几个中年男女拍手伴奏。他自己也混在人堆里跟着节奏拍手,时不时还像指挥家似的一甩脑袋,两手各翘起两根手指在空中转着不知所谓的圈,美滋滋地指挥着。
傍晚,义工们从养老院回教堂,天已经漆黑了,路上灯火稀落,靠近教堂,教堂门口挂着的一盏夜灯一进入大家的视线范围,立刻有人欢呼,紧接着有人高喊哈利路亚。朴智勇笑着摁了两下喇叭,把车靠在了路边。
龚小亮下了车,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明灯下站着的戴明月。戴明月也看到了他,不无意外,睁大了眼睛和他挥了下手。
龚小亮快步过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戴明月说:“我来送学生啊。”
正说着,苏阿姨走到了两人边上,握着戴明月的手就说:“麻烦戴老师了,麻烦您了。”
戴明月往身后一指:“孩子在教堂里呢,外面冷,我让他进去等。”他笑着看看手里的烟,“我出来抽根烟。”
苏阿姨欠着身子进了教堂,戴明月抽了口烟,弹弹烟灰,冲龚小亮一笑:“你以为我来找你?”他侧过身又一打量教堂:“我还真不知道你说的就是这间教堂。”
龚小亮道:“牡丹很多教堂吗?”
“多啊。佛堂也多,绝望的人多,这些东西不就多了吗?”戴明月笑着说。
龚小亮蹍了蹍脚底的雪:“晚饭吃了吗?”
戴明月说:“出去吃?”他碰了下龚小亮额前的头发:“你头上怎么了?”
龚小亮说:“一个老人家不愿意下床,不愿意洗澡,我去抱他下床,被他打了,还被他咬了。”
说罢,龚小亮从裤兜里抓出两颗糖,递给戴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