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万岁 作者:ranana【完结】(2)

2019-06-22  作者|标签:ranana 年下 都市爱情

文案:

虚构的城市,虚构的山山水水。

延续“腰果好吃”的一贯风格,比较做作:)

作品标签:都市爱情 年下

第一章

  龚小亮出狱的前一天,牡丹迎来了今年的初雪。雪下了整整一天,从白天到晚上,夜深了,势头才小了些,但还在下。龚小亮靠在床头,听雪。

  牡丹的雪干燥,徐徐地下时,像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可说些什么,怎么都听不清。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说。

  龚小亮往外望了眼,雪已然成了这夜的主角了,哪儿都有它——盖在牢房外的cao场上,落满瞭望塔的屋顶,镶填在铁栅栏的缝隙里,再远一些,在那片靠近监狱的林场里,漫山的雪松也都披上了它为它们量身订制的银装。

  下过初雪,牡丹才算正式迈入冬天。往后再遇上下雪的日子,天还没亮透的时候,狱警就会喊上几名狱友去林场帮忙扫雪,给林场的工人清理出一条上山伐木的小道来。年年如此。这活儿不轻松,还很累人,也挑人,因为要拿铲子,要出监狱,只有平时表现良好的狱友才有资格去嗅嗅这高墙外,野岭间的空气。出于安全和成本的考量,狱友们拿的是塑料铲子,戴的是单层的麻布手套,脚上还得拴着脚镣,腰上得捆着绳索,一个连着一个,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得互相注意着,互相提点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能拖慢整队人的进程,一个人踉跄了,好几个人都得跟着趔趄,走起路来还叮叮咚咚地响,林场的工人老远就能听到,老远就跑开了。他们中的多数人宁愿在四面不透风的大厂房里剥蒜头,宁愿对着好几十张熟面孔,好几十颗剃得光溜溜的脑袋,好几十件一模一样的灰白道的监狱服。但是龚小亮喜欢扫雪,转进第一监狱没多久,他就成了扫雪班的固定成员,又因为下盘稳,手脚利索,干活卖力、专注,他总是被排在队伍的首位。扫雪时,龚小亮的两只眼睛永远只盯着雪地,两只手永远牢牢抓着铲子,每一铲下去都是又深又重,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挪动,雪从他身体两侧飞洒出去,活似一台人力扫雪机。尽管在雪地里泡久了,单薄的鞋子很快就会被雪水s-hi透,脚趾很快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喉咙和脸颊也会因为冰冷的空气而刺痛,忍不住嘶嘶哈哈地喘气,但龚小亮从没有怨言,这份工作能让他摸到雪,吃到雪,能让他闻到雪松松针清冽的气味。

  他总是会想起跟着母亲进山时的情景。

  他们捡雪松的松针,捡松果,带回家,他们把松果扔进灶火里,松果啪啪地炸开了,焦了的松籽在火堆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嘴馋,摸过蹦到外头来的热乎乎的松籽吃过,不好吃,怪涩的,但是添了松果烧出来的饭怪香的。松针泡的茶甘苦。母亲会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牡丹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都有卖这种俄罗斯来的牛n_ai巧克力,甜得发腻,一定要配茶。

  龚小亮吞了吞口水,随即打了自己一巴掌,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他还在望外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牢房里其余人还都睡着,十个人,五张上下铺位的房间,鼾声此起彼伏。天只微微有点紫意,太阳还没出来,但可能已经过了六点了。

  入冬了,牡丹的天会亮得很晚。

  牡丹在哪儿呢?

  牡丹在东北,毗邻雪松江,城市不大也不大,人口不多也不少。城东有一座火车站,日本人造的,仿的是德意志建筑风格,有一座钟楼,钟楼顶上c-h-a过伪满洲的旗子,c-h-a过青天白日旗,c-h-a过日本国旗,现在飞扬着的是五星红旗。载满了黑澄澄的黄金的火车每天从这里出发,昼夜不歇,去往大江南北。

  龚小亮小时候也和别的在牡丹长大的孩子一样,追着火车疯跑过,孩子们争抢沿途掉下来的黑金子,男孩儿们捡到了就往兜里踹,弄得手和衣服又黑又脏,一些女孩儿精明,也爱干净,拿着短柄的扫帚和小小的铁皮簸箕出来,不仅能装煤渣,还能扫煤灰。煤渣和煤灰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冬天,家家户户都烧煤,煤是黑金子,煤能卖很多钱。牡丹周边统共有九座煤矿,一代人怎么挖也挖不完,两代人合计着也挖不干净,那一代人就把第二代人送去了牡丹的职高,继续学挖煤,煤做的饭碗似乎和铁饭碗没什么不一样,都不会坏,不会穿。

  龚小亮也差点去了职高学挖煤。他的父亲在矿上,是一个采矿班的班长,他的母亲也在矿上,干后勤,煮饭洗碗洗衣服。父亲说,不读高中了,就去职高了。母亲没说话,后来偷偷和龚小亮说,你好好念书,我和你爸谈谈。

  龚小亮成绩不赖,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他后来还是上了高中,在牡丹的重点中学十九中的重点班读书。高一升高二,他是年级第三。高二升高三,他考了年级第一。

  高二分班,他选的是文科,他们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副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女的,很年轻,姓蓝,从上海来,爱听爵士乐,读杜拉斯,最喜欢的电影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她的办公室桌抽屉里有两本简·奥斯丁的英文原版小说,一本是《傲慢与偏见》,另一本是《理智与情感》,她私下里会订《幽默大师》,还爱洗泡泡浴。她住单人间的教室宿舍,浴室就在房间里,浴室的墙壁是r_ou_粉色的,肥皂泡像雪一样堆满整个浴缸。

  蓝老师把微卷的乌黑长发盘在脑后,露出沾了水珠的肩膀,锁骨,一截胳膊,几根被热水暖红了的手指。她喜欢边泡边看《故事会》,要是浴室里没有《故事会》,或是上面的故事她看得烦了,她会大声地和龚小亮说话。

  “小亮啊!说个故事来听听吧!”

  她就是这样响亮地喊出他的名字的。

  龚小亮才十几岁,没有任何故事好说的,到最后都是蓝老师在讲故事。她讲南方——出了东北就是南方了,北京是南方,武汉是南方,上海是南方,海南更是南方。

  蓝老师还经常穿一条雪白的裙子。蓝老师说它白得像牡丹的雪。龚小亮问她,那和上海的云比起来呢?谁更白一些呢?

  牡丹的云老是灰扑扑的,在它们的笼罩下,牡丹看上去也总是灰头土脸的,唯独下雪的的时候才显得干净一些。雪把黑乎乎的牡丹藏了起来,雪让这座城市拥有了一件两面都能穿的外套,一面是黑的,另一面是白的。

  龚小亮喜欢白的这一面。

  高三下半学期,二月的时候,牡丹断断续续还有雪。春节才过,寒假才结束,有一天,蓝老师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大衣,一条蓝色牛仔裤站在讲台上讲课。她有好多白色的衣服,白衣服在牡丹容易脏,半天下来,领子上就是一圈灰了。蓝老师经常穿着一条粉色的吊带睡裙洗衣服,洗头。她的头发洗过之后卷得比平时厉害。她爱把衣服挂在暖气片上烘干,有一回,她的一件白衬衣热得烧了起来,吓得龚小亮抓起外套就去拍那件起了火星的衬衣。蓝老师呢,咯咯笑着坐在一边吃苹果。她还笑着说:“小亮啊,以后有人让你说个故事,你就有得说啦!”

  她的口头禅里总有个“de”。

  有得说,好的呀,可以的呀。

  的。d和e,d,dangerous,e,exciting,d,dainty,e,eagerly…

  好多种可能,好多种组合,随意地连在一起就能做成一块粘住舌尖和上颚的麦芽糖。

  瞭望塔的方向忽然传来嘎嘎的声响,龚小亮一看,值班的狱警换班了,cao场上走来几个头顶冒着白烟,身披军大衣的男人。

  还是回到那一天吧。龚小亮迟到了,他在百花花园的建筑工地上徘徊,抽了半包烟。他抽烟是和蓝老师学的,他们会一块儿抽烟,用一个打火机点烟,这样他们就能靠得很近,呼吸得很近,近似要接吻。

  龚小亮一边抽烟一边在工地上兜圈,后来他在一堆红砖边上找到了根铁棍。他拖着这根铁棍去了学校,进了教室。他那时已经有一米八二了,业余还练俯卧撑,闲时和父亲进山打过猎。他开过猎枪,枪法很准,反应很快。他剥过松鼠的皮,割开过狍子的喉咙。他一棍子挥出去,蓝老师摔在了讲台上,血喷到了黑板上。又一棍子,蓝老师倒在了地上,血流不止。

  那是二月二十号。距龚小亮成年还有半年。他打死了他们班的副班主任,英语老师蓝姗。

  黑板上写着将来完成式是如何构成的。

  一个例句:The snow will have disappeared before the end of February.

  同学们都跑了,一些老师站在走廊上,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堵在门口,喘着粗气和他说话。

  “冷静点啊龚小亮……”

  “龚小亮同学……同学……”

  忽然还有别人说话,特别刺耳,特别大声。

  “戴老师!戴老师!!别进去!别!”

  戴老师,戴明月,龚小亮记得他,戴老师在他们学校教化学,他没上过他的课。戴老师是蓝老师的老公,丈夫,爱人,伴侣,法定结合对象,他们有对戒,买了新房,领了结婚证。法律会保护他不被背叛,不被抛弃,不被离开的权力。

  蓝姗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蓝姗和戴老师结婚了。

  蓝姗的父母不愿意出面处理她的后事,甚至连牡丹都没来,葬礼是戴明月cao办的,葬礼后,他来探望过龚小亮一次,他告诉他,他把蓝姗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听说雪松江一直往南去,会经过松原,沈阳,流入渤海湾,汇进黄海,和所有大江大河一块儿在整个地球环游,流淌。所有的水都会流往一处,所有的水都不再分东南西北。人也一样,所有人都会迎来终局,所有的人都不再分男女老幼,都是尘埃和粉末。

  戴明月后来还申请来探视,龚小亮拒绝了。

  因为未成年,加上自首,认罪态度良好,龚小亮被判了十二年,又因为狱中表现积极,减了两年刑。这服刑的十年间,他的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母亲一个月来一次,话不多,上个月他告诉母亲他要出狱了,母亲说她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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