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龚小亮穿好鞋子,叠好被子,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睡他上铺的赵瘸子爬了下来,看看他,又往外瞟了眼,和对面铺的钱老四搭话:“嚯!这雪可真够大的!”
钱老四拍拍枕头,一昂脖子,瞅着外头说:“可不是嘛!得到小腿肚了吧?”
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来窗边看雪,有意无意地,他们总要瞥龚小亮一眼。他的刑期满了,他们还得继续服刑,但是他还年轻,坐了十年牢也才二十七岁。也正因为他年轻,他们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羡慕。
一个狱警进来了,他敲敲闸门,喊了声:“龚小亮!”
龚小亮站起来,走了出去。
天花板上的灯都开了,快到早练的时间了,不少狱友都起身了,时不时地有一些人走到闸门后往外张望。龚小亮不紧不慢地跟着那狱警走在两侧都是铁栏杆的过道上。
他在监狱里没有结交任何朋友,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以至于师生不伦恋,女老师脚踏两条船,高中生弑师的新闻,在牡丹人尽皆知,监狱里的消息更是灵通,哪怕因为未成年,他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名字用了化名,可他一转进来大家就都知道,就是他——十九中那个杀了老师的尖子学生,似乎是源于什么长久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一个罪犯在外头是如何对待女人的成了这个罪犯来到监狱里会如何被其他犯人对待的重要评判依据之一:强j-ian犯活在最底层,打过老婆的人其次,而对于一个被女人欺骗了感情的男孩儿,那些年长,资深的囚犯并没有为难他。龚小亮被排除出了他们的圈子,他也自觉地不渗透进任何圈子,加上他总是沉默,杀人后,一种无力感占据了他的身心,与人交谈,甚至说一句话都让他觉得疲惫,他怀疑起了语言,他怀疑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他怀疑他领会到的任何意思,他怀疑他会误解,一而再,再而三。十年来,和他说过话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
很多人怀疑他是哑巴,只有他的母亲知道他还能说话。
他在梦里也说话,千千万万次和蓝姗说,老师,我们一块儿去上海吧?
千千万万次,蓝姗睁着那双大而s-hi润,多情怜人的眼睛看着他。她抚摸耳垂上那颗圆圆小小的珍珠耳钉,她咬了咬嘴唇,才洗过的头发垂在脸侧。
突然,有人抓住了龚小亮的胳膊,龚小亮转头看去,抓住他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很黑,嘴唇干瘪,他对着龚小亮露出了一个微笑。
狱警过去猛敲了下闸门,那男人松开手,退向后去,可他还笑着,露出缺了很多牙齿的牙r_ou_。他在自己胸口划十字。
“走啊!”狱警一拽龚小亮,加快了步伐,不无抱怨地说,“你说你和他们瞎磨蹭个什么劲儿,还想不想出去了?”
龚小亮没吭气,一条胳膊被狱警提着,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穿过了那条走廊,下了楼,又往前走了会儿,狱警把他推进了监狱长的办公室。监狱长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口吻极和善,见到龚小亮,先笑了笑,接着递给他一个信封和一份文件。
“签个字。”他指着文件的空白处说。
龚小亮低头签字。监狱长又说:“出去好好的啊,你还年轻,好好的吧。”
龚小亮点了点头。信封里有八百八十块,是他十年来在这里剥蒜头,缝牛仔裤的收入。监狱长问他:“你妈妈知道你今天出去吧?”
龚小亮又点了点头,那在边上站着的狱警开腔了:“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走吧!换衣服去。”
龚小亮换回了十年前被捕时穿的那套衣服,外衣外裤是身校服,他在看守所的时候没有人来给他送衣服,这身校服到送了监都没脱下来,如今再穿上,不光是校裤,连里头的秋裤都明显短了,把袜子拉到最高,仍会露出一截脚踝。
狱警还把他进来时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给了他。
“一张女人照片,半包烟,一个打火机,没错吧?”狱警看着档案,清点着眼前的东西。
龚小亮看了看,签了字,把东西抓进了口袋。
龚小亮出狱了。
戴明月就在监狱对面站着,龚小亮一眼就看到了他,瘦高个,围着围巾,戴着耳罩手套,样子一点没变,穿了件呢大衣,正缩着肩膀抽烟,戴明月也看到他了,扔了香烟,笑着和他挥手,指指身边停着的一台轿车。
龚小亮没动,戴明月走近了,和他道:“和你妈说过了,明天我带你去看她,今晚就在我那儿先凑合一晚吧。”
他的口吻很客气,说话时脸上微微带点笑意,眼角因而挤出了些细纹。
他又说:“就别让你妈cao心了。”
龚小亮打了个哆嗦,戴明月把围巾解开来搭在了他肩上,一指自己的车子,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戴明月忽而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又下了车。龚小亮从后视镜里看他,戴明月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不一会儿,手里抓着两串鞭炮走到了车前。他把鞭炮扔到地上,点上导线,站起身走远了些,捂住了耳朵。鞭炮没多久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红纸屑漫天乱飞,青烟弥漫,一股股烟火味直往车里钻,龚小亮咳了声,又立马捂住了嘴巴,似是怕人听见,他瘪住了气,还把戴明月给的围巾拿了下来,小心地叠好,搁在腿上,他还想咳嗽,但忍住了,他攥着手里的信封,弯着腰坐着。烟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忍耐让他的呼吸不通畅,他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发抖,好在鞭炮声过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车里的烟味稍散开了些,龚小亮慢慢地也已经能适应了,他缓缓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着,不敢太大声,他低头看了看膝上的围巾,拂了拂,确保它平整得看不到一丝褶痕。
戴明月回到车上了,龚小亮把围巾还给了他,戴明月笑了两声,戴上围巾,握住了方向盘。他没动,紧盯着车前方,放鞭炮起的烟还在,一时间,车前玻璃外什么都看不清。
龚小亮把呼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掐着手,低垂着眼睛,戴明月也不说话,沉默压弯了龚小亮的脊梁,他抬不起头来,好一阵,戴明月才发动了汽车。
他们往市区的方向去,路上同行的都是装着木材的大货车,进了市区,驶过一段火车铁轨时,龚小亮回头看了好几眼。铁道两边堆着雪,几茬干枯的荒Cao针似的c-h-a在雪地里,风一吹,瑟瑟地抖,火车站就在不远处,可没有孩子在铁轨边玩耍,也不像有火车会从这里经过的样子,到处都安安静静的。这条铁路仿佛在沉睡。
后来他们靠近了火车站,龚小亮一抬眼就望到了钟楼,四周围也是冷冷清清的。
马路上的雪倒已经铲到了两边去,在人行道边夯得高高的,牡丹的黑里子又露出来了,来往的行人不多,全穿着深色的外套,缩手缩脚,行色匆匆,车也不多,只有几辆公车在路上跑着,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窗户紧闭,车上的人摇摇晃晃地打着盹。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两边多数店还都拉着卷帘门,只有几家小吃店像在做生意,它们有的屋里亮着灯了,但大门紧闭,屋檐下挂满了冰凌,有的在外头摆上了热气腾腾的蒸架,男人拿着竹竿敲冰凌,女人热络地招揽过客,他们身旁白烟滚滚。没什么人往店里去,女人从蒸架上拿了屉包子给男人吃。
戴明月这时说:“牡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了。”
他放下些车窗,点了根烟。
龚小亮抱住了胳膊,十年过去了,原先牡丹最繁华的地方,最热闹的马路是该衰落了,一代人没有挖完的矿,两代人也该挖完了,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十年都不会更迭,十年都淘不尽的呢?
离开火车站三条街,路标上出现了一个叫做“新时代广场”的地方时,人和车才多了起来,这新时代广场地界全是高楼,放眼望出去都是灯箱广告,什么家乐福啊,万达影城啊,新时代百货啊,苏宁电器啊,还有一间肯德基,一间哈根达斯。
戴明月把车开进了新时代百货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他要下去,龚小亮还坐着,戴明月冲他笑笑,说:“买个手机,换身衣服吧,明天就不穿这身去见你妈妈了吧?”他看着龚小亮,又说,“我倒有些旧衣服,就是怕你穿太合身,款式你也不喜欢。”
龚小亮低了低头,轻声说:“不好意思了。”
“没事啊,这两天我都休息。”
“对不起。”龚小亮又说,头垂得更低。
戴明月没出声了,下了车,绕到龚小亮边上,敲敲窗户,努努下巴:“走吧。”
龚小亮还是下车了,他把信封里的钱拿了出来,揣进口袋,他们先去了商场一楼的手机卖场,看了几个柜台,最普通的机子都得一两千,龚小亮囊中羞涩,转完了一圈都没下手。路过移动的业务柜台时,戴明月提了句:“先办张卡吧,手机我家里还有个旧的,回头看看还能不能用。”他问龚小亮:“你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吗?”说完,他抱歉地笑了,“你说我这记x_ing……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本来还想你一出来就让你和你妈说句话,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忙掏出了手机递给龚小亮,龚小亮没接,只是低低说:“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明月看看他,收起手机,又笑了笑,不言语了,他找了个位子坐下。龚小亮走到1号柜台前,轻声和柜台里的女业务员搭话:“您好,我想办个手机号……”
女业务员年纪不大,正对着电脑打字,看也没看龚小亮,不耐烦地回了句:“拿号码!我这办公呢!”
龚小亮一愣,戴明月过来了,往他手里塞了张印着“006号”字样的小纸片,说:“不着急啊,还没到你呢。”
那业务员翻了个白眼,嘴唇动动,把键盘敲得更响。这时一把机械的女声响了起来:“请004号顾客到2号柜台办理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