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说:“谁规定人只能有一面呢?”
“你被她的一面吸引,你会爱她的全部吗?”戴明月随即自己摇头否认了,“你就是因为爱不了她的全部,她的所有面……”
龚小亮点头。他不够爱她,他早知道了,他爱的只是他所爱的。他爱的是爱带来的甜蜜,快乐,触电般的兴奋,饱胀的满足感,成就感,他拒绝爱会孕育的痛苦,煎熬,仇恨和别离。
龚小亮又张开了嘴:“她……”
她。蓝姗。关于她,他还得说些什么,他必需再想些什么出来,否则他会淡忘她,否则作为记忆,她会慢慢消失,她会再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引不起任何一点回响。
可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了,所有他记得的,他知道的,关于蓝姗的一切,他全都说给戴明月听了。所有私密的回忆一旦全告诉了另外一个人,它们就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它们就会开始褪色。
戴明月将失去压榨他罪恶感的最大筹码。
龚小亮看着戴明月。戴明月的眼神复杂,好像有些焦虑,有些紧张,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蓝姗之于龚小亮,正在慢慢地变沉,变成两个字,一个名字,一纸诉讼。在说完那段芭蕾舞的故事之后,她瞬间就落在了龚小亮记忆小屋的一张椅子上,只能悄悄地卷自己潮s-hi的头发。
戴明月坐到了龚小亮边上,他不看他了,盘起一条腿,说:“葬礼结束后,我一直在想骨灰要怎么办,我表妹说,中国人还是讲究入土为安。我说,是要我带她回去上海的意思吗?我说,她是从上海出来的,说明她不想留在那里,我不要带她回去。”
他还是提起了蓝姗,但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了。
“我就抱着她的骨灰盒,先在家里放了几天,我姥姥,我大舅还给我找了几个和尚来家里做法,还叮嘱我说,等哪天要转移骨灰了,还要再请他们做场法事。
“转移,这词可真有意思。一个人死了,就只能成为被转移的对象了,不说带她走,领她走,说转移,好像她成了一个什么物件,我对她拥有了什么绝对的掌控权一样。
“我有吗?我没有吧,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有吧。说到底办丧事不过是成全还活着的人。骨灰一直放家里我是没意见,我可以给她弄个供桌,但是她呢,她的意愿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有一天,我做梦,梦到蓝姗来找我,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们坐在哪儿呢?坐在一条黑色的大河上。她也不说话,就低头看那条河。我就醒了,起来了,抱着骨灰盒去了雪松江公园,把她的骨灰撒进了雪松江。
“她的家在南方,她最终还是往南方去了。
“每个人到最后都还是想回家。”
戴明月看龚小亮:“你想回家吗?”
龚小亮摸了摸嘴唇,放下了手,摸了摸被子,说:“我家里,我爸不爱说话,我妈也很安静,有时候我爸在家忽然很大声地发脾气,骂人,对比之下,就会很吓人。”他伸长了腿,脚伸到床外去了:“之后他就会给我妈买衣服,买鞋子。我妈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他就是凶几句,他不打人啊。”
他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戴明月问:“为什么事凶?”
“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可能。”
“他一次都没打过人?没打过你?”
“没有,一次都没有。”
“也没打过你妈?”
“没有。”
“真奇怪。”戴明月说。
“他会带我进山打猎。”龚小亮说,“我一直记得我们猎第一只兔子的时候,他杀兔子,扒兔子皮,一言不发,眼睛很亮。”他又说,“可能我从他那里遗传了不少东西。”
戴明月笑出声:”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原因。“
“人不都是在找原因的吗?”
“不是在找结果吗?上学读书,工作结婚,组建家庭,传宗接代,不都是要一个结果吗?“
“难道不也是求一个自己来人世走这么一遭的原因?”龚小亮继续道,“可能就是为了学这个专业,造这个火箭,造这个飞机,造这个螺丝,建这个大厦,教出这么一个学生,遇到这么一个人……”他对戴明月笑了笑:“明年过年你回家看看吧。”
“你管真宽。”戴明月说,还道,“龚小亮,你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就转x_ing了,不信耶稣,改信佛了?怎么说话一股斋味?”
龚小亮叹了声:“还剩了点汤圆,明天煮了吃了吧。”
戴明月说:“明天元宵了?”
龚小亮点了点头,戴明月起身,把手机拿了过来,调出日历看了眼,又放下了。一时没人说话,良久,戴明月才打破了沉默,他先抽了口气,接着摸了摸下巴,转身问龚小亮:“你去过沈阳吗?”
龚小亮反问他:“我要留在牡丹吗?”
“你问我?”戴明月睁大眼睛,“你要去哪里,我能给你答案?那我让你上天堂你就去找天堂的叩门砖,我要你下地狱你就去往刀山火海里跳?”
龚小亮被戴明月说笑了,是啊,他要去哪里,要不要留在牡丹,他问戴明月,他会有答案吗?他不过是他还死不了,目前还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理由罢了。可能他有他继续留存的答案,可能他能给他方向,但是戴明月自己也还没能找到那答案,所以他答不出来。戴明月转了过去,点了根烟。
”戴老师……“龚小亮拍了拍他。
“你可真烦!”戴明月一气,霍地起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龚小亮在房间里坐了会儿,也出去了。戴明月去了阳台抽烟,龚小亮也进了阳台,他给含羞Cao和芦荟浇水。
戴明月苦笑了声:“你说我们做人也太坏了,给它们浇水,叫他们活下去,又用烟熏它们,让它们没法活。”
龚小亮摸了摸芦荟饱满的叶片,扭头看他:“也不算人坏吧,人自己不也都这样活着,明知道抽烟不健康,还要抽,抽完又开始吃保健品。”
戴明月瞅着他,挑了挑眉毛:“你这么消极,又琢磨去死呢吧?“
龚小亮从他放在窗台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问他:“你想过吗?”
戴明月呜呼哀哉:“我死了我那些学生怎么办,我死了,我也没法看到他们为我哭,为我伤心啊。”戴明月叼着烟笑着喷出了一大口青烟,龚小亮把烟咬在唇间,他要拿打火机,戴明月按住了他的手,他靠过来,用自己那烧着的烟给他点烟,他还注视着他,说:“你相不相信有鬼?”
龚小亮也看着他:“鬼?”
戴明月一指周围:“我妈现在肯定疯了,我爸开始骂人,蓝姗开始笑。”
龚小亮呼了口烟,一点火星飞起来,他和戴明月分开了,各自看着各自的窗外。
龚小亮皱着眉头,费解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鬼魂会缠着你?说不定他们早就投胎去了,说不定在这里的是别的鬼魂,根本不认识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戴明月咳了声,没接话。龚小亮便跟着说:“你舍不得你爸妈,也舍不得蓝姗吧。”他往楼下看,他和戴明月堆的雪人还在,还没化,只是边上围了一圈垃圾袋,那雪人的脸和后脑勺根本分不清了。它的眼睛还是被填满了。
龚小亮抖烟灰,说:“没人规定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就一定要给人带来快乐,一个人只懂得开心,没有一点伤心郁闷难过的时候,这个人不就成了一个程序了吗?”
戴明月敲了下窗台,高声道:“我知道了!龚小亮!其实那天你已经死了,你自杀那天!”他掰过龚小亮的肩膀,摸着他的胳膊,摇晃着他,兴奋地唾沫横飞:“对,对,你是鬼啊,龚小亮,你是鬼!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那好,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死了,怎么样,你有没有感觉自己身体很轻,你是不是开始冒烟??”戴明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龚小亮好一通检查,喋喋不休,“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针对我,关于我,所以你才这么关心我……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
戴明月的手按在了龚小亮胸口,瞬间,他的眼神变得费解了,他的眼皮跟着跳了下,他惊慌地看着龚小亮,一抿嘴唇,捧住龚小亮的脸用力亲了下他的额头。
“你是假的!”
“是我的幻觉!”
他又亲龚小亮的脸颊。
“你不存在!”
他又亲龚小亮的嘴。
“世上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人!”
龚小亮想起戴明月喝醉坐在小区门口的那个晚上了,他瑟瑟发抖地拒绝他的围巾,他拍着他,大声告诉他: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对他哪有多好呢?他不过是顺其自然地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不过是想赎罪,他的目的是自私的,他也不耐烦过,也厌恶过,他给他戴帽子的时候,把他的眼睛遮住了,他故意不理会他连走路都走不稳的情况。
他还想用“死”从他身边远远躲开。
但又是因为他,因为想到他,他回来了,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身边。
龚小亮有些糊涂了,事情太过自相矛盾了,还是他真的死了?他是戴明月渴望疏导,渴望理解,渴望爱的产物?但是那次从山上下来后,他被那么多人看到,他去了那么多次超市,提了那么多次购物袋,他吃得下米饭,喝得下水,他能碰到玻璃杯子,花瓶,他还能抽烟,他被戴明月吻了这么多遍,他还能感觉得到戴明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