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涂鸦墙前恰有对年轻男女在那儿自拍,龚小亮一点头,戴明月拍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走到了那年轻男女边上,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了,听说这儿要拆了,能麻烦您给我们拍张照吗,我们想留个纪念。”
他指指自己和龚小亮,那女孩儿满口答应,戴明月便把手机递给了她。龚小亮赶紧过去,戴明月指指手腕,龚小亮把外卖袋子放下了,走到戴明月边上,两人站在那面涂鸦墙前有光的地方,肩挨着肩。
“看这里哦。”女孩儿说。
龚小亮看着那手机镜头,戴明月扯了下他的手:“要笑啊。”
“嗯。”
女孩儿开始倒数了:“好的,一,二,三。”
闪光灯亮了,戴明月手上一用力,握紧了龚小亮的手。
“好了!你们过来看看!”女孩儿朝他们挥了挥手,戴明月走了过去。他对相片似乎颇为满意,那女孩儿便提出希望他能帮她和男朋友也拍个合影。戴明月拿了女孩儿的手机,龚小亮走到了一边去,那女孩儿要求颇多,既要拍到那边一个角,又要拍到这边一个图案,还要显得腿长,显得脸小,戴明月任她使唤,她男朋友也是完全配合。龚小亮坐在花坛边,把外卖盒放在膝盖上,点了根烟。
好不容易拍完了合影,女孩儿又开始自拍。戴明月过来了,坐在了龚小亮边上,才要说话,女孩儿在那儿嚷嚷了起来:“你会不会打光啊!”
她冲男朋友发脾气,男孩儿好声好气地哄她:“好好好,那这样呢?”
他把调成手电筒模式的手机举得更高。
“下面一点!”
男孩儿蹲在了地上,仰头看女孩儿,他把手机也放到了地上去。一束白光打在女孩儿的脸,她的皮肤看不出任何一点瑕疵,像瓷娃娃。
女孩儿满意了,一个姿势拍了好久,这才放下手机,叫上男孩儿,和戴明月,龚小亮打了个招呼,走了。
戴明月和龚小亮相视一笑,龚小亮把烟递给戴明月,戴明月抽了一口,踢踢脚边的石子,说:“文巧巧就住附近吧?”
“你想吃焖鱼了?”龚小亮问他。戴明月打开了外卖盒,塞了块糖醋排骨进嘴里,他咬到脆骨了,嘎几嘎几嚼了几下,皱紧眉头咽下了:“太难吃了。”
“那以后去江浙吃,去上海吃。”
戴明月还皱着眉,说:“就为了吃个排骨?”
龚小亮笑着道:“民以食为天嘛。”
戴明月看他,盯着好一阵,别过了脸,问说:“你常去的教堂也在附近吧?”
龚小亮看了看时间:“十点了,教堂说不定已经关了。”
戴明月道:“也说不定还开着。”他站起来,拍拍裤子,指着东边:“这个方向?”
龚小亮点头,也起来了,他拍了拍戴明月的衣服裤子,领着他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没多久,离教堂还有段距离时,戴明月拿胳膊肘一拱龚小亮,瞅着东边就说:“你看,我说的吧,还开着。”
龚小亮望出去,他看到教堂的朝鲜语礼拜灯牌,还有那盏悬挂在正门上方,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了。
戴明月又一拱他,问道:“提供朝鲜语礼拜下面那句朝鲜话写的是什么啊?”
龚小亮恰好听朴智勇说起过,便告诉了他:“耶稣降临时,你做好准备了吗?”
戴明月摸不着头脑了:“我需要准备什么?给他准备最后的晚餐?”
龚小亮笑了。戴明月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朝鲜话?”
“别人告诉我的。”
“那个司机?”
“嗯。”
他们走近了,一缕微风吹来丝丝轻细的钢琴乐声,龚小亮指指天上,和戴明月说:“你听,钢琴。”
戴明月竖起了耳朵,听了会儿,颇不是滋味地说:“还以为你让我听多好听的。“
龚小亮说:“一个男孩儿,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儿,经常在教堂里弹琴。”
“这么难听,没人投诉扰民?”
“说不定练多了就好听了。”
“他多大了?“
“十五六吧。”
“那没戏了。”
龚小亮看着戴明月,两人到了教堂门前了,戴明月一扯嘴角,挤出个不尴不尬地笑:“你又要说我说话不客气?”
龚小亮摇摇头:“不是,是有点直接。”他随即微笑着道,“但是也有人不介意这样和人聊天,没那么费劲,聊得下去就聊,聊不下去就算了,不浪费彼此的时间。”
戴明月的嘴唇动了动,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门,没说话。他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只有那耶稣木像顶端的四盏s_h_è 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投下一缕缕淡黄色的光芒。这些光无法兼顾到整座礼堂,就连那在木像不远处,弹钢琴的男孩儿身上也只落到了一小片。他架在钢琴上的曲谱是被烛光照亮的。
一个戴帽子的女人在耶稣脚下点蜡烛。龚小亮往里走了几步,他在一张长凳上看到了一个卷着毯子呼呼大睡的流浪汉。教堂里回荡着他的鼾声和断断续续的琴声。烛火抖动了下,少年人落在曲谱上的影子剧烈摇晃了起来。戴明月一指角落一件挂着挡帘的小隔间,问龚小亮:“那里就是忏悔室?”
龚小亮点头,戴明月朝着忏悔室走了过去。他边走还边四下查看,鬼鬼祟祟地,这么观察了一大圈,到了忏悔室前,戴明月掀起那忏悔室的一卷门帘,钻了进去。龚小亮忙跟着进去。戴明月钻进了那属于神父的隔间。龚小亮要拉他出来,戴明月一看他,小声说:“不是一人一间吗?你去隔壁。”
“这是神父用的。”龚小亮压低了声音道。隔间里很暗,他看不清戴明月,戴明月还故意躲着他,龚小亮在黑暗中乱抓了一气,不知抓到了戴明月的哪儿,逗得他乱笑。就在这时,一串足音近了,有人走进了那用来忏悔的房间里,坐下了。
“嘘!”戴明月忙对龚小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龚小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又去捂戴明月的嘴,两人挤在一张凳子上,只听隔间里的人轻声呼唤:“主啊,神父啊。”
说话的是个男人。
戴明月挣开了龚小亮的手,接道:“在,在……”龚小亮一瞪他,戴明月继续有模有样地接道:“神会宽恕你的,我的孩子。”
龚小亮掐了把他的胳膊,往外指。戴明月推开他,装腔作势地捏着嗓子又说:“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要和神坦白的呢?”
“我有罪。”男人说,哧哧地呼吸了两声,龚小亮的耳朵一动,他认出这把声音来了,像朴智勇。龚小亮猫着腰,靠近了那格纹的挡板,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此时那男人又说话了,声调温和,还文绉绉的:“请原谅我的措辞神父。”
龚小亮闻到了一股口臭,这下他可以确定了,来忏悔的男人就是朴智勇。
那挡在忏悔室中间的镂空挡板在朴智勇脸上落下了几道纵横交错的格纹影子,他重重地叹息了声,那影子移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道:“那个贱人,那个臭婊子!”他凶狠地咒骂了起来,“我他妈再也不会打钱给她了,她就是恶魔,纯粹的恶魔!女人都是恶魔!”朴智勇压抑着声音,激动地说道:“上帝要毁了一个人,就派一个女人到他的身边去!恶魔!!”
戴明月有板有眼地附和:“这恶魔会下地狱的。”
他的手搭在了半蹲在地上的龚小亮肩头。龚小亮坐在了地上,半抱着膝盖,听着。
“她就是从地狱来的!只要我找到她的真名,只要我说出她的真名!她就会滚回地狱去了!”
“她的真名或许是……”戴明月顿了片刻,说,“或许是爱情。”
他沉着声音,音色一时沙哑,他唤道:“我的孩子。”
这声呼唤未免太过及时,太充满慈爱,朴智勇失声痛哭了出来。龚小亮抬头看了眼,戴明月靠着身后的木板,放松地坐着。他的手就垂在他身侧。龚小亮靠着他的手,他的腿坐着。
朴智勇抽噎着道:“神父啊,你说,为什么我身边全是些好吃懒做的傻逼,什么都得我干,什么都得我来,你不帮他们,他们就觉得你摆架子,撂老资格,你帮了他们,以后他们回回都找你,没有一个人准时交接班,说交100,就给50,我说我给你留个位,你满口答应,又他妈放我鸽子。”
“能者多劳。”
“这些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一点用处都派不上,废物,和那些……和那些老不死的有什么差别?有人还记得他们吗?没了吧,被人忘记的人就是死了,那就去死!”
“只有上帝才有权带给别人末日。”戴明月说,他拍了拍龚小亮,龚小亮从挡帘下望出去,黑灰色的地面上多了一道更黑更幽暗的影子。
“那那帮老家伙的上帝就是安眠药!”
龚小亮一惊,抓紧了戴明月的手,戴明月咳了声,朴智勇又说:“上帝告诉我们要我们帮助别人,爱别人,爱这个世界,我尽我的所能帮助了需要帮助的人,我为这个世界做了贡献!”
戴明月道:“我的孩子,你真的爱这个世界吗?还是你希望这个世界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