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没好意思要,往戴明月怀里推了推,戴明月顺势一把拽住他,把他拉进了浴室,还拿走了他手里的购物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先刷牙洗脸,我去弄点吃的,手抓饼吃吧?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叫我啊。”
他转身就没影了,留下龚小亮一个人和浴室半身镜里映出的一个头发极短,蹙着眉毛,眼角微微下垂,眼神y-in郁,嘴唇抿得很紧的年轻男人大眼瞪小眼。
洗漱台上,戴明月昨晚给龚小亮预备的洗漱用具边多了瓶还没开封的漱口水和一把新的剃须刀。龚小亮往外看了眼,浴室对面就是戴明月的卧室,门关着,过道上开了灯,厨房的方向传来细碎,不连贯的响动。龚小亮低头看手里的那份简历,姓名、出生年月都没错,学历写的是高中肄业,工作经验那一大栏里他那在监牢中度过的十年,被戴明月给安排去了“照顾病重的母亲”。
龚小亮把简历叠好,放进裤子口袋。他拿起了那把剃须刀。剃须刀的刀片锃亮,看上去十分锋利,龚小亮用指腹顺着刀口轻划了下,和他想得一样,刀片确实很锋利。他流血了。
他长长地舒出口气。世间清静了,但这静谧只留存了一瞬便被一股呼啸而过的风声赶跑了。龚小亮扭头一看,浴室的窗外堆了点雪,此时风刮得更厉害了,雪被吹开了,被卷走了。龚小亮打了个激灵,不再看了。他又去抚摸那刀口,这一回,逆着刀刃开口的方向。虽然它可能叫他受伤,害他流血,但他愿意亲近它,而雪,云,还有泡沫,那些看上去又轻又软,好像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东西,它们不可触碰。
戴明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找工作也别在你们以前那片找了,去城西试试吧。”
这说话声离龚小亮很近。龚小亮回头一看,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浴室门口,正捧着杯子喝咖啡。
龚小亮把手背到了身后去,在裤子上擦了擦,拧开水龙头,刷牙洗脸。
戴明月还在和他说话:“那个计算机证你复印一份,附在简历后头吧。你要是编程好,很多公司都会要的,这是技术活儿,实打实看本事的,工作还是有的找的。”
用得上,有的找……
龚小亮的耳朵里猛地嗡嗡地响,戴明月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他全听不清了,他起了一身j-i皮疙瘩,只管点头,只管用冷水漱口,用冷水洗脸。
咖啡的味道在浴室里飘散了开来。
蓝姗也喝咖啡。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有种咖啡就叫蓝山咖啡,山是高山的山。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日本京都有座山叫岚山,山岚的岚,岚就是山上起的雾,听说那里的枫叶在秋天时很美,游客可以坐火车上山,枫叶会伸进窗户来,好像一片红色的雾要来亲你。
蓝姗抹红色的口红,龚小亮忍不住亲了她。
龚小亮用毛巾捂住脸,用力擦干净脸上和眼角的水。他拧干了毛巾,把它挂在了毛巾架上。
戴明月已经走开了。他去了餐桌边继续喝那杯咖啡,吃荷包蛋和面包。他给龚小亮准备的手抓饼上也加了个蛋,他还给他准备了很多喝的,橙汁,豆浆,要是龚小亮想,他也可以喝他泡的咖啡。餐桌中间比昨晚多了个玻璃花瓶,花瓶里c-h-a着一枝腊梅。
戴明月说:“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忽然发现开花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地上掉了一枝,我给捡回来了。”
花树在牡丹不多见,鲜花更是稀有,蓝姗曾不止一次惊讶过,整个牡丹竟然只有两家花店!
她喜欢鲜花。宿舍的小桌上总有个花瓶,花瓶里总有两三枝花。冬天她爱玫瑰,春天就喜欢郁金香,夏天贪恋风信子的香味。龚小亮最受不了的就是风信子,一闻到,眼泪鼻涕齐齐下来,蓝姗每每都被他的哭相逗得前仰后合。她容易快乐,容易笑。她曾确确实实,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欢声笑过。
龚小亮默默吃手抓饼,囫囵吞下最后一口,喝了半杯豆浆,他赶紧收拾了,把碗筷杯子和水槽里的煎锅一并洗了。肥皂泡铺了浅浅一层,龚小亮打了个喷嚏。
洗洁精太香了。
戴明月没多久也吃完了,龚小亮一看他,把他拿进厨房的餐具抢了过去,戴明月要拿回来,可拗不过龚小亮,只好让他洗。他就在边上看着,笑着,什么也不说。
九点多时,他们出门了。戴明月开车,龚小亮还是坐在副驾驶座,还是抱着那只购物袋。戴明月问了声:“大衣不合身吧?”
龚小亮剥了剥指甲壳,低着头,低着声音说:“麻烦戴老师您了,谢谢您了。”
戴明月笑笑,没声了。
龚小亮的母亲在牡丹殡仪馆做杂工,殡仪馆在市郊,位置偏远。龚小亮的判罚下来后,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娘家的人也疏远了她,母亲一度无家可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殡仪馆的这份工作。关于母亲,龚小亮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母亲来探监时不常说自己的事,她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
“在里面好好改造。”
起先母亲还会哭,抽泣着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读了高中,反而读坏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去读十九中?他要是去了职高,去学了挖煤,五年前他就能跟着他爸下矿了,虽然到了今时今日,他可能失业在家,每天靠香烟打法时间,靠酒精麻醉神经,隔三岔五和矿上的难兄难弟们聚在一起咒骂cao蛋的煤老板,cao蛋的空气,cao蛋的牡丹。
现在呢,他有什么资格怨这个怪那个?他才是应该被怨恨被责怪的那个人。他是杀人犯,他毁了多少人的生活,蓝姗的,戴明月的,他父亲的,他母亲的……
他是十九中的丑闻,母亲背着的一个包袱,他是扎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根刺。
龚小亮深吸了口气,牢牢握紧双手。戴明月这时说:“牡丹不少人都跑深圳去了。”
“暂时找不到也别气馁,来日方长,不着急。”
他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要是没地方住,住我那儿也行,你意思意思给个几十块房租就行了,就是我没法包吃饭,中午和晚上都在学校食堂吃,实惠。”
“十九中的食堂现在都成大众点评上排得上名的名店了,十多年了,从没涨过价,学生食堂的椒盐排条你还记得吧?我没事也爱去买一份。”
龚小亮捂住嘴,打了个酸嗝,戴明月把车停在路边,打了紧急灯,龚小亮开了车门就吐了出来。
戴明月从后座拿了瓶水给他。路上再没人说话了,到了殡仪馆,停车场已经停着不少大巴车了,哀乐震天地响。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哭天抢地,世间不是白的便是黑的。
戴明月熟门熟路地领着龚小亮往里走,经过两个大灵堂,两人走进了一幢三层楼高的骨灰暂存处。前台坐着一男一女,都对着电脑,戴明月和龚小亮进去,那男的抬头看了眼,冲着戴明月点了点头,熟捻地打了个招呼,说:“来了啊,在后头呢。”
戴明月颔首致意,男人的视线一偏,看向了龚小亮,龚小亮急忙低下头,紧跟着戴明月绕过了前台。
暂存处里统共也没几盏灯,过道上黑灯瞎火的,岔路还多,弯弯绕饶,仿佛迷宫,龚小亮跟着戴明月走了阵,他们从楼里走出来了,到了暂存处的后面了。这儿是一片三面都围着楼,一面竖着铁栅栏的小院,地上堆了不少雪,雪里堆了不少菊花,有黄有白,白的比雪还要憔悴。一群衣着臃肿的妇人正弯着腰在这些雪和花里头挑挑拣拣。她们的腰上全都系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头已经堆了不少菊花了。
一个妇人看到了戴明月,拉了拉一个穿藏青色外套的人,喊了声“三妹”。三妹转过头来了。
龚小亮摸到一面墙壁,紧靠着站好了,他没法动了,膝盖发颤,他看着“三妹“,他的妈妈,徐三妹,家里两个姐姐,下头三个妹妹,顺从,能干,笑起来有些夸张,为了儿子能上高中,给丈夫下过跪,磕过头,求来的这个机会的女人。
徐三妹的头发花白,看上去比边上的女人们都要老,她的腰是直不起来的,她的视线落在了戴明月身上。
戴明月和她挥了下手,往她站着的地方走去,伸手扶了她一把。戴明月扶着她往龚小亮这里过来。
龚小亮的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他摁住了手指上的伤口,那一小道血口子似乎裂开来了。他嗅到了血腥味。
蓝姗倒在教室的地上,她流了很多血。母亲在法庭上哭了,流了很多泪。
龚小亮急喘了口气,戴明月和徐三妹停在他面前了,徐三妹没看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龚小亮身后一指,自己先进了楼。戴明月冲龚小亮使了个眼色,龚小亮往前跌了一小步,随后慌忙追上徐三妹的步伐,也进去了。
戴明月在他们身后高声说:“我抽根烟!”
他没跟进来。
龚小亮走到了徐三妹边上,悄声道:“昨天出来的。”
徐三妹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往一条过道的深处走,到了个岔路口,她往右转,这条过道更暗,尽头是一团黑,两边是紧闭着的一扇又一扇门,光跟在他们身后,转眼就被拖进了两人长长的影子里。
他们很靠近尽头的黑暗时,徐三妹停下了,她从腰间摸出串钥匙,开了一扇门,进去了。龚小亮跟着。屋里有光,这屋子很小,迎面就看到一张靠墙摆着的单人床,墙上开了扇小窗,光就是那里照进来的。它照着床上的一叠被子,照着墙上发黄的报纸,门后挂着的两件衣服,一条毛线围巾,一张方桌,桌上的热水瓶,一副碗筷,一口小电锅,它照着沿墙整齐排列的许多骨灰盒。龚小亮数了数,得有五十多个。
徐三妹拽下了两边的袖套,抓在手里,说:“没人来领,就搁这儿了。“她又说,“领导给安排的住处,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