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亮看着贴着她裤缝的塑料袋,说:“这些花……扎花圈用的吗?”
“装在死人棺材里的,死人推去烧,花捡出来,还能用。”徐三妹走去床头坐下了。龚小亮仍站在门边,从门到床不过三步的距离,他抬眼看她,嗓子眼发涩,还是低下了头,攥紧了衣角。
徐三妹拂了下床单,说:“前阵子听你姨说,有人在大连见着你爸了。”
“嗯。”龚小亮闻言,说:“我的号儿您还没有吧?昨天给您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
徐三妹听了,从裤兜里掏出了部手机,十多年前的款式了,比戴明月的那部还旧。徐三妹按了按手机,应了声。
龚小亮坐到了床尾去,说:“手机是戴老师给的……他的旧手机。”
他又说:“昨晚在他家,我吃饺子了。”他看了看徐三妹,“妈,昨晚我吃了韭菜j-i蛋和三鲜馅儿的饺子……”
徐三妹稍转过脸去,低低的抽气,没接话。
龚小亮握着膝盖,轻轻问了句:“这儿有厕所吗?”
徐三妹指向门外:“岔路口左拐。”
龚小亮提着购物袋,起身走了出去。他去厕所洗了把脸,再出来时,找了阵才找回了徐三妹住的地方,门半开着,他往里头偷偷看了眼,戴明月在屋里了,正和徐三妹说话。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听不清,说着说着,龚小亮看到母亲作势要给戴明月下跪,戴明月扶住了她。两人继续说话,声音比先前高了许多,这下龚小亮听到了,母亲和戴明月说:“戴老师,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
母亲的短发散乱地披在脑后,短到耳根。
母亲的头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的头发能扎长长的辫子,不多,但很黑。他小时候常常揪着她的麻花辫,说什么也不放。
龚小亮掐住手指上的伤口,走进去。母亲和戴明月陡然间都沉默了,片刻后,戴明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外面去。龚小亮把购物袋往上提了提,说道:“下午一个老同学约了我,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到了门口,手腕上一紧,是母亲拉住了他。她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钱,她不看他,背过身锁上门,蹒跚地走开了。
龚小亮攥着那把钞票,僵在原地,戴明月就在边上,问了声:“你和你同学约了哪里?我梢你一段吧。”
龚小亮忙说:“我搭公车吧,我自己过去,我走了,戴老师,再见,再见。”
他快步地走开,出了暂存处,迎面撞上了条送葬的队伍里。
“好年轻啊,好可惜啊。”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抬头一看,一张遗照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个捧着遗照的男孩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黑色的相框里是一个笑着的年轻女人。那男孩儿的眼里饱含泪光。
龚小亮喘不上气,拨开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仪馆,他看到对面一辆公车开进车站,跑过去就跳上了车。
公车开往市区方向,终点站就在城东火车站南广场,半途,龚小亮想下车,走到后门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车上的人多多了,这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车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五个人。龚小亮还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选的是车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门,车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够呛,好几种说不清的酸臭气味混杂在一起,扶手上s-hi气很重,龚小亮抓了会儿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还在出汗还是扶手上的s-hi气濡s-hi了他的手。经过新时代广场时上来了不少人,一双又一双靴子踩着好像从未清扫过的,铺满了过道的碎盐粒,咔咔作响。周末了,那几座大型商场包围下的新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来。车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龚小亮在公车上又躲了两站才下车。
其实他已经很靠近火车站了,随意一扫就望见了那标志x_ing的钟楼,再一张望,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居民区,每幢约莫只有六层高的十来栋小楼几根木柴似的杵在那里,外墙斑驳,仿佛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树衣。牡丹的y-in云盘踞在这些矮楼的楼顶。
龚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没错了,那些木柴旧楼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矿职工宿舍。他曾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亲撒了谎,哪儿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会约他呢,他读书时人缘确实不赖,但是和谁都没有深交。有一阵,龚小亮打从心底厌恶同班的那些同学们,他们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读书,可他们脑袋里想的就只有哪里的大学包分配,哪个专业最好找工作,他听过同班同学中最远大的理想是要去大连学国际贸易。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这些同学们没有理想,因而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牡丹,离开东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不仅铲子能挖来钱,读书更能赚钱,他还要让母亲过上优渥的生活,他还要风光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要拥有同辈人中最丰富的学识,最广的见闻,最强健的体魄。他要成为一个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级里,学校里,甚至整个牡丹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他一度认为他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大城市来的女老师倾心于他,难道不足以让他成为独一无二吗?
但他不是。
他不是蓝姗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独一无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后来者。爱时不仅只有快乐,还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织成疯狂。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爱也像一件两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纯净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许只有这条春水街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发哥理发店理发,老板就叫发哥,酷爱周润发,一台十一寸小电视成天播盗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饺子馆的老板娘最爱抓一把香瓜子来这里串门,每个周末,他父亲会带他和母亲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顿,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东北乱炖,他喜欢吃里头的土豆,再往里走还有卖水果的孙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一家子都有气管炎,遗传的,不能下矿,就开了个水果店专卖山东亲戚果场里产的大苹果,大樱桃。边上呢还有顾老五开的杂货铺子,孙四眼有气管炎,顾老五得的是妻管严,瘦豆荚似的顾老五买了个朝鲜来的虎老婆,这个朝鲜女人从前在朝鲜当炮兵,胳膊比顾老五的大腿还粗,人人见了都说这姑娘在朝鲜肯定是大户人家,也忒壮实了!
龚小亮早上上学,顾老五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到铺子外教训,她讲的是朝鲜话,龚小亮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顾老五听不听得懂,反正他只顾着倒抽气嘶嘶地喊疼,到了傍晚,龚小亮放学回来了,顾老五还在被老婆教训,这时他往往是蹲在店门口,捧着饭碗呼噜呼噜吃面疙瘩,他老婆呢,单手叉腰,嘴里叽里咕噜,另一只手时不时推顾老五的脑袋一下,顾老五自岿然不动,一瞅龚小亮,笑着抬起筷子和他打招呼。
“亮啊!回来了啊!今天又考了第一名了吧?”
龚小亮嗤之以鼻:“哪儿的学校成天考试啊!”
他推着自行车昂首挺胸地从顾老五的杂货铺前走过。
现在,发哥理发店成了佳人发廊,玻璃移门上的周润发海报倒还贴着,他脖子上的那条白围巾已经戴得发灰了。牡丹饺子馆关门了,铺面空着,花花酒店还在,门口就挂着菜单,麻辣烫,鱼香r_ou_丝,上海糖肘子,酸菜鱼米线,欢迎新老顾客惠顾!左右也不见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倒是顾老五的杂货铺还在,铺头更大了,名字改成了便民超市,里头灯火透亮。
龚小亮停在超市门口,他从前爱来这里买铅笔,买笔记本,买杂志,这儿是整片牡丹唯一能买到《中国国家地理》的地方。后来,他会来这里买《故事会》。
超市里还卖笔记本,还卖杂志,没有国家地理了,多了漫画书,偶像写真书,《故事会》还有,挨着本《青年文摘》。超市里还有卖彩票和卖白酒的柜台,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坐在彩票机前头仰着脖子看摆在高处的电视。她手里拿着个遥控器,不停换台。
龚小亮扫了她一眼,那女孩儿也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看她的电视,换她的台。龚小亮转过身,摸摸鼻子,又转回去,走过去要了张彩票。
机器正出票,一个年轻男人从超市的一扇小门里捧着冒热气的饭碗走了出来。他吧唧吧唧吃饭,目光一高,和龚小亮看到了一块儿。年轻男人作了个吞咽的动作,眼睛大了一圈,手里的筷子举高了才要喊什么,龚小亮拍了张二十块钱在桌上,拿了彩票就走了。
“给多了!”一把男声喊道。龚小亮抱住胳膊,头也不回。
“龚小亮?是龚小亮吧?你给多了!”
龚小亮的心跳得飞快,老同学,老同学……还真让他遇到了个老同学!名字叫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好像姓王,还是姓李,高一的时候同过班,高二的时候这个老同学分去了理科班。这个老同学好像还在嚷嚷着什么,是在和那个卖彩票女孩儿说话吗?说的好像是:“他你都不知道啊?龚小亮啊!就是把那个女老师咔嚓了的那个!”
龚小亮脚下也走得飞快,遇上个三岔路口,急急往右转了进去,他迎面就撞到了个人,也不敢抬头看,道着歉只顾埋头往前走,他只想快些走出别人的视线,快些走到个没人的地方去,只听咚一声,龚小亮的脑袋一痛,他摸着额头停下了,抬眼一看,他这不管不顾地,一头装在了一堵墙上。这墙好高,墙后头还传来说话的声音,龚小亮仰起脖子又看了看,挡在他面前的原来是座教堂,那红色的砖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y-in影,笼罩住他,而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仿佛是铁铸的,发黑,很沉,仿佛马上要掉下来砸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