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李鸢一转头,冷不丁甩老班一脸水点子。
老班没躲掉,“嘿哟”一嗓子,抠了抠溅进了水星子的左眼,抠出粒翔,弹掉,“那么大反应干嘛?一帮一没听过啊?”
“听过,就没明白……您想让我帮他到哪一步。”
“能让你到哪一步?横不能让你住他家里管人吃喝拉撒吧?”老班倘若不板脸,一乐,法令纹就深,嘴边一对儿大写加粗的括弧,“学习肯定一方面。你基础好脑子又聪明,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很肯学的那帮孩子,老师心里清楚。小满你跟他一班还不知道么,文科脑,语文英语呱呱叫,数学不行,真要让他怎么学,顶天了也就八十分左右。”
“班主任我说实话,他那数学就是连地基都没挖的那种。”李鸢没忍住一声冷笑,是来自学霸的王之蔑视,“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老班嚇嚇笑起来,支气管里就像堵着口痰,有沙沙的细响,“所以是让你帮着夯实夯实基础呗,我啊,实在是分身乏术,带着四个班儿课我顾及不了那么细,啧,怎么讲呢,我一班主任带课,管得也严脾气也不好,学生怕我我知道,我照顾细了未必是正面作用。所以就想着你们这个同学之间啊,尽量把价值发挥到最优,但目前为止,你们还是战友,不是你对手。真到了以后考研那步你们就明白了,那才叫孤军奋战呢。”
李鸢不说话,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生活方面,我想着……他上学是骑自行车吧?”老班问李鸢。
李鸢搁心里扶额,心说丫的这当牛做马的副班长我不干了,话里意思是让我当免费家教不算完,捎带手还得给他当车夫呗?
“嗯。”李鸢话不能明说,毕竟班主任,只能点头。
“嘶……”老班不自在地想直搓手,摸摸后脑勺,又掏掏兜,掏出根软壳白沙叼上,也没点火儿,“也不是说就强按头逼着你帮他,班主任我不是那道德绑架的货,我意思就是……人嘛,苦难时候谁都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咱们伸一把是一把,你就稍微上点心也不耽误你功夫,也不非要您怎么地。说到底也是看小满他抹不抹的开脸,领不领咱这个好儿。”
过后就没再怎么多说,一路并行,直到快上了晚桥,老班才又问他,“可想好考什么学校,搞什么专业了?”
李鸢没思考多久,低头笑了笑,“外地就行,专业没仔细想,应该不是学医就是学电子工程。”
“哎,你一听提电子工程我想起你们卫一筌老师跟我说的VEX机器人大赛了,暑假吧?我看咱学校还挺重视呢,你们团队加油啊,拿个荣誉,搞几个证儿回来。”顿了顿又说,“是,当一副班长是不大,活儿杂,可干好了也不错,回头给你推个省级优秀学生要么干部,成绩又拔尖儿,记过不记过也就没人管了,保送资格就到手了,对不对?”
李鸢在月色下看着老班,觉得他恩威并施这一手玩儿的很溜,就是知道你想什么,堵得你说不了不好。私相授受不假,琢磨一下倒也合情。
李鸢转念又想——不就给车装个后座的事儿么,岁月静好二号。
第20章
第二天起床刷牙,李鸢右手疼得差点连牙刷都捉不住,感觉缝上针的那位置被人泼上了一勺芥末油,正火烧火燎地胀痛着。想着是不是昨晚淋雨挨水发了炎,打算解纱布呢,抬头,瞄一眼墙上的表,六点十五分。手疼成这熊样儿也没法骑车了,得坐12路,人满为患挤得恨不能跳窗不说,车程还是绕远路走,晃且晃且到学校整四十分钟,这会儿就必须得出门了。
走到玄关,看门边一左一右横着两只臭皮鞋,顿了一会儿,冲屋里喊了一嗓:“爸我走了。”
下楼出门洞,天色且还微暗,预报却说今早是个难得响晴的天气。走了两步,和拎个保温杯正走着的彭小满撞个正着。
“巧了兄dei。”李鸢揣着兜,腋下夹把黑伞,走过去和并排,“你岁月静好呢?”
“岁什么?”
“岁——我说车,你那自行车。”
“被我n_ai收了,不让骑了,医生说骑慢点儿还行,按我那上学的生死时速骑飞了又得过劳。”彭小满恐怕是刚被从被窝里踹出来,哈欠连篇,抠抠眼角,顶着三个翘起的乱毛,“谁让你给我自行车起艺名的,我恩准了么?”
“我错了少侠。”
出了筑家塘,彭小满一低头,看李鸢穿了条挺s_ao包的运动裤。直筒,休闲,一码黑,唯独在裤缝侧边绣了个巨大的阿迪达斯标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穿的是个牌子似的。一想到今天又是体育课,彭小满翻了个惺忪睡眼,一哆嗦。“同在江湖,这回就算了。”
李鸢特嘲讽地朝他抱拳,过会儿又笑。
12路彭小满不常坐,不是凑巧碰上李鸢带路,找站牌怕是都得找半晌,哪知道是这鬼阵仗。一脸我佛气象的圆面胖司机一路猛踩着刹车片,从四岔路口那头把车疾开过来,堪堪停下的时候,彭小满觉着这就是个带轱辘会跑的鱼罐头。
卧槽里面那男的快挤的站车顶了吧我看,脸都变形了!彭小满瞪大了眼珠子,李鸢则神情巍然,见惯风雨似的波澜不惊。
按常理,这车就算严重超载了,司机得为行车安全负责,应当不启前门只启后门。可要怪就怪12路末尾三站全是学校,青弋卫校,青弋道路交通学院,鹭高。乌泱泱全是大把学生,谁不怕迟到?故而中途只上不下,削尖了脑袋就是仨字儿,搡,挤,干!
“哎快快快,要上的赶快!”司机眉头一皱鸣笛,我佛气象全无,对着监视器化成了青面獠牙的凶恶罗刹,“前面的往后动一动动一动啊!后面那么大位置站着不动干什么?前门上不上走后门上!后门上的投币投币!刚才上来四个怎么就投了六个币?!还有一个呢!不给不走啊!什么钱都讹是吧?”
李鸢揣兜率先小跑向后门,把书包顺到胸前背着,瞅准人缝钻了进去。
彭小满在后,刚踏上车板,掌心且没贴实,司机急吼吼地就挂档发动了。车身跟着嗡嗡抖了一阵,彭小满便重心不稳脚下一崴,背后书包一坠,眼瞅着要往后一仰,“卧槽?”
“哎。”李鸢及时伸过来一只右手倒他眼前,彭小满心明眼慧地一把抓住,顺势攀了下车门,借力弹了进去,撞在了李鸢胸前,怼得李鸢往背后人群里一踉。
“手手手手手手手!”哪知道李鸢脑子一秀逗就伸了伤了的右手,被彭小满不知轻重地一攥,疼得扎心,赶忙抽开一阵倒抽,“……我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儿吧?”彭小满侧身让车门合起,背靠扶手双手举高,道歉,“没给你抠淌血吧?不是,你怎么还在疼呢?我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还欲把他手捧过来端看。
“行行行。”李鸢为了面子装逼强忍,咽了一口,边甩手边打断他,“对不起说一遍就够了,真对不起解决不了的事儿,你说一百遍也没用。”
彭小满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嘴,和他脸对脸地站着。这姿势很尴尬,因为很偶像剧。李鸢站在台阶上方,扶着头顶上上方横着的那杆扶手,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彭小满在台阶下,贴身倚着门边的那只立杆,翻开手里的保温杯,嘬了口里头的豆浆,早上n_ain_ai现榨的。两人贴得很近,几乎是一方一个侧身,就能拥在一起。
李鸢看久了眼晕,就把视线收回了车内,掠过众人,又落在了彭小满的脸上。他昨天晚上手欠,睡前搜了搜彭小满说得那个病。李鸢心说百度到底是个什么垃圾搜索引擎啊,准入门槛与甄选标准低到地心,往下翻了两页,跳出来全是莆田系广告。点进去一看,袒胸露r-u的美女裸聊弹窗唰就跳出来了,翻着白眼点掉再看,净是某某业内知名专家说些没用的屁话。
再往下翻,总算翻到了篇正正经经的豆瓣日记,楼主是个年轻妈妈,说自己八个月大的宝宝被检查出了这个病,医生说根治不了。李鸢看了眼发帖日期,五年前元月,最后一帖说到第三次去妇幼保健院做全检,接着就断了。李鸢就着这半的截故事,昏昏沉沉地滑进夏凉被里睡了,好像还梦到了彭小满。
梦里一掠而过的,是他遥望着乌南江面的景象。
其实说到底,有病的人,看上去多多少少会有不同的,可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意识,李鸢才看得出来。车门外天色大亮,阳光蒙着一层轻薄的水汽,透过玻璃漫漶进来。彭小满的脸颊皮肤便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原先以为是白,现在已经不单单是白了。那光,不是折出来了,而是照进去了,透出红来。他那些蜿蜒细小的红血丝,凝在皮肤下,竟有些像水池里的朱红鲤鱼。这一切体貌,其实都是心肺功能过弱的表现。
有点儿好看,但不健康。
过了几站,两人便被人流挤到了车厢中段。摩肩接踵的,都不好站,头顶晃悠的拉环就余了零星一个,李鸢抓上,佯装无奈地侧过头,饱含遗憾地对彭小满说,情势所逼,你就抓着我吧,腰不要掐,扶哪儿都行。李鸢实在是给他那个贼拉手欠的抠腰大法给疼怕了。彭小满翻了翻眼盖,揪住他书包尼龙带,点头道:行行,我矮,我认。
晃且晃且,两人都禁不住有点儿昏昏欲睡,直到车上坐着的几个卫校女生对着他俩直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顺手对着身边人指指点点。彭小满疑惑着一挑眉,揉揉眼睛,才顺着她们抬头望着的方向看过去。
“噗——!”
有此一声,李鸢惊得盹儿都没了,甚是直白地侧过头表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好比看见了他家努努在和一只黄皮土狗在泥坑里撒欢打着滚,“豆浆星子都喷我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