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他们的疏远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后来斑自己想想,也觉得一开始的怒气没什么来由。那日灯火昏暗,隔着距离远些而看错了--这种事情本该是开个玩笑就过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柱间了,就好像要做实他生气的这个事实一样;甚至他的弟弟--向来和千手那一大家子关系不怎么好的泉奈--不免过来问他到底和柱间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说。
看起来好像你们在冷战。
没有,只是最近比较忙。
那倒也是真的。斑当时正在忙着考学,最后顺利地从乡下高中考上了一流的国立大学,在他们那边成了一桩传说。柱间亦考得不错,可是似乎出于继承家业的需求,他最终去读了佛学院--听说还在兼修历史。
两人的大学都在东京,但他们却从未遇见过:那都市有着太多的建筑和太多的人,人们是那么容易地将自己隐藏在那庞大的迷宫之中。在南贺乡的时候仿佛无法分离、总会被一起提起的两人,在东京则不过是大海中的两颗水珠,只要距离远了,就会逐渐拉开距离,泯灭在那层层叠叠的浪花之中。有时候他走在路上,忽然看见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身影,会觉得那是柱间,但最后却并不是。
斑并没有刻意去遗忘,也没有刻意去躲避。到了最后,这只是再自然而不过的事:他们都已经成长,将少年时期远远甩在身后而迈进新的生活。
直到今天他又遇见柱间。
意外地是那并不让人感到生疏。他们的对话还像以前那样,柱间的神情和微笑也仍然像以前一样,就如同他们不过昨天才分开,今天又重聚了一般。
他无声地吐了口气,侧头看了看裹在睡袋里的柱间。他们现在都比高中的时代要成熟一些了,脸颊的轮廓也有微妙的变化:年少的圆润变成了更为刚毅的线条,眉眼之间显得更为开阔了。但是他还是能从这张脸上一眼辨认出他的老友,那个总是爽朗地笑着、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的柱间,那个偶尔会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的神情的柱间,还有那天晚上,为烟花和远处灯火的微光里所映出的柱间。
那神情大约是可称之为幸福的。
那一刻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六年,还是七年?人是不能两次走进同样的一条河流的,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了。柱间意识到了同样的事吗?还是只有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斑推开这些杂乱无章的思绪闭上眼睛。深山里的夜晚极安静,月色像水一样浸进来,然后又被浮云所模糊了。他合上眼,片刻后便睡着了。
四
那是突如其来的梦境。
一开始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远处的舞台上有带着能面的人正在篝火的映衬中缓慢地舞动着。那古奥的调子缓缓地在夜气里震颤着。
然后他身边的少年低低地笑了。
「你看起来一脸无趣的样子啊。」
「你不也是吗?」
话音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是少年的身形。他转过头去,看见侧面坐着的少年:和他一样,少年也只穿了件乡下式样的衣衫,和那些前排那些身着锦缎的贵族并不可同日而语。
「你对古代武士的事情不感兴趣吗?」
他遥遥地望了一眼舞台之上。少年亡灵的能面像一片洁白的花瓣,遥遥地悬浮在黑暗和锦缎的颜色上。他收回了视线。
「现在去想这种无常易渺的事情还太早了--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少年笑了起来,伸出手拉住他。两人便这样从席上悄悄溜走了。在这盛大的宴上并没有人会注意两个少年去了何处,他们穿过那些昏昏入睡的守卫的视线登上城塞,宴席辉煌的灯火和城下町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不过是乱世一点伪饰的和平罢了。
「真看不出世间仍在战乱之中啊。」
少年感叹着。
「这一切早晚会更变的。」
「如何更变?」
他望了一眼身边的少年。那遥遥传来的吟唱的谣曲仍在歌唱着古老氏族的繁华和衰亡,浑然不顾现下已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代。*
「我会让你看到那一日的。」
他说。
然后梦境又更变了。斑不知何时已身处破败的佛堂之中,残损的佛像披挂着尘灰和蛛网,正用慈悲而冷漠的目光俯瞰着这些在地上挥动刀兵之人。而他嘲笑地举起了那份文书。
「就凭你家的主人,也想要让我俯首吗?」
敌军的使者和他目光一触,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
「能够与我竞逐天下的对手,只有那一个人而已。」他这样说着,将手中的信笺撕碎了,「告诉他,在战场上见罢。若是想要我的头颅,就自己提着刀来!」
那使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行了个礼,便躲躲闪闪地离开了。他的手下躬身道:
「主公。如果我们想办法蒙骗过敌人的耳目,从这陷阱中逃出去的话……」
他站在空地上,看着敌军的战阵。四面八方的山野皆被包围了:他们确实是难以再有类似的机会--若不是他的行踪被叛徒所出卖,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将他包围呢?
「怎么可能。如果是我的话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受伤的猛虎是最危险的,只有将他杀死才能根除后患。」他笑了笑,「这些胆小的家伙,只有这种地方学到了啊……」
「主公……」
「这一战结束之后,想来……也会得到消息吧。」他说着,将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把这个给他。」
「主公!这可是您心爱的佩刀--」
「没有必要让名刀折损在这里。」他笃定地说,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个人听到消息时候的面孔,「将刀给他。那一刻那家伙就会明白了吧……」
「主公!」
他厉声喝道:「你现在是连我的命令也不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