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觉察了酒吞妖力的迫近,女鬼停下饕餮仓促地回眸,眸中惊弓之兔般的慌张拨乱酒吞心弦的刹那,回返的理智认出了那对熟悉的黑底金瞳,可还是被心底的悸动抢先了一步。
他在人间便是风流浪子,几乎不会因她人的美貌而升起真情,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喝多了,竟对一个大妖幻化的皮囊生出无法抑制的真心。
记忆的残片串在一处,酒吞回想起来,自己就是从那以后自称倾慕于一个名叫“红叶”的女鬼。他只记得她有着与罗生门下的艳鬼相似的姬发与白皙的脸庞,与众妖宴欢啖人血r_ou_之时,也曾提着猎物的头颅畅饮鲜血,平日也是正襟于枫林之间带些羞怯的模样,除了那对令众生倾慕的血色双眸与隐忍着难以下咽的神情独独让酒吞感到陌生,除了她早已倾心于一个偶然路过林中的人类y-in阳师。不过,她对那y-in阳师缱绻至深的痴迷样子,倒又让酒吞有些熟悉。
于是酒吞便不计较那些不尽人意之处,毕竟从前为人之时他以信笺暗递情愫的那些女子,也多少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
他一遍遍地在大醉之时,有意对身旁的白发大妖提着这女鬼的名字,顾左右而言他地宣泄着心底无从诉说的情愫,那大妖强压着心底的惶急故作镇静地劝慰他的样子,令他不忍见又欲罢不能。他不知茨木是否觉察,当他酩酊之时,口中红叶的名字就变成了“那个女人”。
好在茨木永远也不会懂得那女人究竟是谁。
“……那女人……岂不像这碗中的星星,如露如电,终归是不可得的。”酒碗中的画面渐渐隐去,酒吞对着那倒映星辰的残余的殷红低语道。
酒吞确信,这又是命运又推给他的一重陷阱。茨木化形下山满足口腹之欲从来都是避开他独行,那日喝醉酒前去寻他,纯粹只是出于好奇想见他化形的样貌,即便畅酣之时心下大意,忘了茨木原本就是个容貌俊美的青年,又怎料自己遍览风月的眼睛只被那一回眸便勾摄了魂魄去?
这必是命运狡诈的诡计。
以往没有哪次,宿命慷慨的施舍不以狰狞的面貌终结。
他结缘于佛寺,生来便被父母遗弃寺中,因而上至高僧下至与他同样的侍役皆知他是“邪物之子”。这份“前世修来的机缘”在他身上诡谲而放浪形骸地展露出来。
他年少时,曾在寺中邂逅数名女子,皆是前来求姻缘的贵族少女。酒吞不知少女们是否如愿求得了名门子弟的青睐,但与他一面之缘的眉目传情、鸿雁传书倒是真实。日复一日,这佛寺的另一种“灵验”渐渐传遍四方:但凡去这寺中求姻缘者,必会遇见一个形貌迤逦的少年,只一见便芳心暗许,再不思凡人。酒吞也每每慷慨地回赠书信,即便笔下的情话于他只是打磨风雅,但少女们信中描述的京中景象也不乏趣味。
那时的酒吞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竟真的撩动了那些少女的芳心。当数名少女请求私奔的邀约被他婉拒回绝,从前的情愫之中滋生出邪肆的妒火,酒吞偏偏不屑于回应这些怨怼,他焚了那些已成过往的书信,也因此引来了时间最恶毒的咒言。怨恨的诅咒从书信的余烬中升起,将邪神之子堕入鬼道。
那些不知轻重的女人咒他化鬼,一并牵连了他日后的所爱,赌咒他若对人动了情欲,便会对这人的血r_ou_心生贪念,将其拆吃入腹,尸骨不留。
邪神的血脉为之激怒,出于报复,将一切对他暗生情愫之人也都卷入他的杀戮欲中。新化鬼的酒吞驾驭不住这份恨意,将那些对他由爱生恨的女子逐一骗回身边,再显出经由咒怨生出的鬼相,将其掏出心脏饮尽鲜血,残余尸骨细细剔作盘中r_ou_食。
“求之不得,便要如此与本大爷永不分开么?”鬼王端着一盏血酒,就着盘中焦黄的炙r_ou_,抚着“旧日情人”染红颅骨讥笑道,“你的这颗心还真不合本大爷的胃口,不过r_ou_质倒算细嫩。”
前缘如此尘埃落定,也算是轰轰烈烈地Cao率收场。
而他与茨木的初见,亦是在这尸山骨海的酒池r_ou_林之中。
根基未稳的大江山的鬼王遇上了野路而来的妖物,那妖怪初一见他便收住了浑身戾气,似是从他鲜血淋漓的指甲间嗅出一缕相似的渴望,闪着一双明亮的金瞳不掩倾慕地注视着鬼王尖锐修长的指爪,与掌中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酒吞望着他,又瞥了一眼手中的玩物,便默不作声地将那颗玩厌了的头颅抛向白发的大妖。那妖物对他毫无戒备地接在手里,扬起头将断颈中的鲜血大口大口地饮入腹中。身体那阵兴奋的颤栗诚实地宣说着他的饕足,末了伸出紫黑的鬼爪揩过唇畔,一副饱食之后的惬意。
“你喜欢?”酒吞明知故问地问道,那白发妖怪琥珀般澄澈的眸中闪着纯粹的愉悦,将他浸 y- ín 于咒言与仇恨的内心都稍稍点亮起来。
能与本大爷共饮一颗头颅的妖怪,便是本大爷的友人了。这莫名的领悟自酒吞心底油然而生。
友人是他此生唯一能躲过那凶恶咒言的亲近关系,而茨木,是他此生至今唯一的友人,这或许是他漫长妖生中最难能可贵的机缘。
弱r_ou_强食,这是不论人类与妖鬼都无法逃避的法则,在腥风血雨的大江山之上,亦是酒吞与茨木心照不宣的共识。酒吞独独后知后觉的是,不同于自己骨血之中自带的睥睨众生的强大,茨木的力量是在堆叠的伤痕与一次次的殊死反抗之中挣扎着攀上巅峰,因而他内心对这世间的嗔恨也因此远胜于自己游戏人间般轻蔑的恨意。
不过说到底,那终归是相似的恨意,同样抛却人间,同样肆无忌惮。
他们肆意共享着这一切,冥冥之中孤独已不成孤独,黑暗已不成黑暗,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按下不表。
酒吞原以为这份默契能随妖鬼近乎永生的漫长寿命延续一世,直到罗生门下那场荒唐的邂逅。
“怎么那晚的偏偏是你……怎么连你也跟了那y-in阳师。”他自嘲地苦笑一声,将碟中化现回忆的神酒痛饮而尽。他私心想断了这份念想,却不知从何而断。
分明倾慕的是那副皮囊,他却对那大妖本体生出了不可言说的控制欲。
酒吞原以为红叶冷漠的拒绝正中下怀,令他可以永无止境地藏起这个秘密,谁想那女鬼却被心怀不轨的y-in阳师一步步蛊惑,为他痴心若狂,为他沉迷于以人血滋养容貌,为他变得疯癫,愈发偏离了自己心中所念之人的样貌,日复一日,他再无法将红叶当做那人的影子,再无法将自己秘密的情感转嫁在这女鬼身上。
眼前的一切逼得他无处寄放深情,竟不顾鬼王昔日的架子,仓皇地隐入林中逃离那大妖。
他对安倍晴明的恨意无需别的因由,且当那人假意好心地带着茨木寻到自己,仿佛他藏于深处的真心也被这人挖掘出来啃噬干净,他恨得浑身都提不起气力。
宿命朝他y-in惨惨地笑着,说着你脱缰的贪恋藏起来又如何?终究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同那些人一样远去,挚友相称,惺惺相惜,到头来也不过是贪恋余烬中的水月空花一场。
他恨这命运的唐突。
“……本大爷终归是要一无所有的。”酒吞想,还是醉了罢,醉了便能不再焦心于那失去的折磨,便能放下鬼王的颜面,肆无忌惮地对这朗然的明月说出心事。
茨木循着挚友的气息找到他时,心心念念的鬼王正仰卧在一片森然的树影里。茨木见他双唇蠕动两下,从不省人事的梦境中喃喃自言:
“本大爷没有朋友……也没有女人……本大爷从来都是……在这黑暗里守着酒和孤独……那个女人……只要像那遥不可及的星星一样……永远闪耀便足够了。”
茨木不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着那y-in阳师回到他平安京郊外的寮院中。他本该陪着他的挚友呆在那偏y-in冷的树林里。妄图趁虚而入的妖鬼接连不断,而他与挚友从来秉持着守护彼此背后的默契。
但今日,他宁愿先行捏碎林中一切生还之物,让自己的戾气替自己守在挚友身边,也不愿驻足于酒吞醉卧的那片林中哪怕片刻。
心底那份隐隐作痛的绝望令他不安,他不能放任自己朝那求而不得滑下更深。
从来都没有求而不得,他告诉自己,只是些无需存在的妄念破碎挣扎的时候扎痛了这颗还不够强大的心罢了。他是酒吞唯一的挚友,这已是宿命绝无仅有的恩赏,今夜若是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伤怀的样子,又要节外生枝地妄想能赠以温柔了。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如此强大的挚友此时需要那些弱者才贪恋的温柔。
他听得酒吞叙述的风花雪月,见得酒吞勾勒的宏图愿景,却独独帮不了酒吞这件事,酒吞与他一样,从不愿走出那份孤独,那份孤独该是他敬畏的东西,连同他们为之承受的一切痛苦。这世间唯有他与酒吞,活在填不满的y-in冷之中,因而他们彼此的相知才更弥足珍贵。
所以他拒绝了那个同行的巫女以占卜之术窥探酒吞内心的提议。
“他并不想你们见到他这样的醉态,挚友终究是个骄傲的鬼王。若是他要藏起关乎那女人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资格窥探。”他说着这番义正言辞的话,心下却知道,挚友心中所念必然是这世间最有说服力的女子,他怕自己的劝慰到头来绵薄不堪,也不想面对窥见的结果激起的又一重波澜。
但他终归还是枕着漫天繁星睁眼到天亮,每一颗都仿佛是酒吞口中的“那个女人”,搅乱着他的心神。
茨木并不知晓,今夜伴他无眠的是另一个大妖遥相记挂的失落。
方才佯装醉去,酒吞数丈开外便闻见茨木脚腕上的铃响,那大妖的喃喃低语与他拒绝巫女占卜的话,酒吞尽皆听得一清二楚,他仍记得茨木的鬼爪撕碎偷袭者身体的那阵擦耳而过的劲风,茨木却最终没有留下来。
酒吞竟有些担心起茨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