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门响,你拎着好几袋东西走进来,从门外吹来的冷风让我一下子打了个哆嗦。
你东西放到厨房里,一会儿之后,端出一杯热牛奶塞进我手里。
我看着它哭笑不得。
喂,你把我当小孩子了是不是?
你笑着在我身旁坐下,拿过杯子喝了一口。
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愤愤不平,说。你只喝了一口,还剩下这么多。
你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你知道我最怕你那样,就总是露出那副表情来恐吓我。
你喝不喝?
我盯着你看了三秒钟,发觉自己还是受不了你那表情,便毅然决然的端起杯子灌了下去。
你揽着我的肩,轻声叹息。
我倒希望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听懂了你的言外之意,却装作不懂,用力拍了你一下,笑道。
那你不是变成恋童癖了?
你也笑,说。
那你还是现在这样好了。
我朝你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忿的说。
那当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都不再谈论未来。
第4章:两只猫
北方的春季很长,阴沉沉的,难得见到阳光。清晨,街上的积雪还未清理,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窟窿。我拉着你的手,缓慢的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这是我们的散步时间。故意避开人群,避开车辆,可偶尔早期晨练的老大爷老大妈们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还是会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立刻转开头。
对此,我们早已学会了不在意。
他们看他们的,我们牵我们的。在我为他们的目光怒火中烧的时候,你曾笑着说。
我却永远无法做到像你这么豁达。我讨厌他们的眼神,讨厌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
可是更讨厌的,却是家人露出的,比这还要刻骨铭心的表情。那一张张熟悉的脸,蓦然间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好像被异世界的妖魔附身了一般,让人感觉既陌生,又恐惧。
我曾以为我不会在乎的。
在与你决定向家人摊牌的时候,我嬉笑着,毫不在意的说,那就告诉他们吧。可真正站到他们面前,我才知道要说出那句“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的话远远不是“那就告诉他们吧”这几个字能够表达的。
父亲和母亲的脸上一片空白,接着,父亲像发怒的公牛一样鼻翼张合,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抬起手,猛地朝我脸上抡。
我被打倒了。
狠狠地。
于是心里那一点点愧疚立刻不见了踪影,愤怒发酵,并且在看到他的拳头打向你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
接下来的记忆犹如碎掉的玻璃,一片片棱角锋利,一触碰便会受伤,也怎么都拼不到一起。
隐约记得母亲不知所措的抽泣,姐姐朝父亲大声说了什么,你抱着受伤的我,像是害怕被分开似地紧紧抓着我的手。
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
父亲在我的顶撞中越加暴跳如雷,不知多久的争吵过后,他终于吼出了那句话。
从今往后,你不要说我是你父亲!
我无所谓的“哦”了一声。心想,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我拼命想用调侃的语气与你说话,可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已开不了口。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沉重,晦涩,又酸又苦。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他们曾经做了什么,他们都给过我一个家。
可是,我第一次的认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姑姑和母亲说,那孩子是不是有些问题,你看他的眼睛,总觉得……让人害怕。母亲沉默了很久,小声却坚定的说,他是我儿子。那时我躲在窗外,一米多高的窗台足以遮挡年幼的我。我不懂姑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害怕和别人不一样,努力伪装成和别人一样,却怎么也不一样。可那一瞬间,心底那懵懂的不安却被母亲那短短一句话抹平了,他是我儿子,我是她儿子,这对我已经足够。
可曾经给我以莫大安慰的话,隔了这么多年才被记起。在我已不再是她儿子的时候。
你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我用更大的力气握紧你,深吸口气站起身。
走吧,去你家。
你眼带担忧,看着我,将我抱紧,你没有留意到我的所有伪装都在那一刻溃不成军,没有眼泪,心却像被盐水浸过一样,冰冷地只有沉默。
你的父亲在越战中牺牲,把你养大的是他的战友,那时见到他,他已是白发苍苍。你跟我说,你养父从小对你寄予厚望,对你非常严厉,却也不乏慈爱。你很小就知道他不是你父亲,甚至他还带你去扫过你亲生父亲的墓,但你却一直喊他爸。
他的目光很敏锐,尽管已人到老年,却仍然精神奕奕,浑浊的眼睛在看人的时候迸射出犀利的光,让我想起俯视大地的苍鹰,凛凛然不可侵犯。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我忽然松开了你的手。
我无法想象这位老人承受打击之后暴怒或者颓然的模样,我不愿就这么直接地揭开一个对他而言无比残酷的事实,我不想看到他和你之间发生刚刚我与我父亲之间那种悲剧……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我在心底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你却不容许我退却。你拉着我的手走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宣布。
爸,这就是我爱人。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被冻住,紧接着又被扔进油锅。心滚烫,身体却僵硬地连嘴唇都无法动弹。
我听到老人的叹息。
前天你托你二姐来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声音很冷静,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勉强抬起头,接触到他的目光,他却很快移开了。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我不会反对,也不会支持。你是成年人,我不想干涉你什么,你们以后……好自为之。
你声音沙哑的应下了,拽着我离去。我听见老人的茶杯磕到桌上的声音,以及一声沉重的喟叹。
有时间,带他去见见你父亲吧。
你脚步一顿,我看见你脸上漠然的哀伤。
我知道了。
你拉着我走出大门,阳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刺眼得睁不开眼。
你说。
我们只剩下彼此了。
我别过头,装作没看见你眼角滑落的泪。
我没能祭拜你父亲,那天我们走进墓园,裹着长长围巾的妇女从墓碑前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你,一字一句地说。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撞死在这上头。
我感觉到你全身都僵硬了,站在那里眼神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