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电脑,开始查阅邮件。二十多分钟后,我忽然察觉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怯怯的躲在门边。我叫她进来,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着我不知所措。我认识她,她是去年刚进公司的新人,那次面试我有参加,她的表现还算不错。
我刚刚记起她的名字,却见她转过身飞快地逃走了。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反省自己是不是把冷冰冰的总经理形象塑造得太成功了。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听见她们几个女孩聊天才知道,原来那天她是专门来看看我的同性情人是什么模样,却没想到你早就走了,她自己还差点被我抓了个正着。
九点正,小方来我办公室报到。小方就是董事委托我照顾的那个新人,长得浓眉大眼,神情坚定,站姿笔直,做事有股斩钉截铁的利索。翻看了他的档案我才知道,他参过军,退伍后才去上的大学。退伍军人很少有从商的,像他这样被如此看重的就更少。我相信董事的眼光,他并不是那种会因为小方是他本家侄子便加以优待的人,在看了小方的简历以及当初进公司的面试记录后就更加确信这一点,这个年轻人很有能力。
他礼貌的对我问好,从公文包里拿出企划案放在我桌上。
我示意他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把昨天晚上找出来的公司旧年与几个合作伙伴的投资合同拿给他看,自己则仔细看他做的企划案。
我注意到他今天神情有些焦躁,没有多问,只是让秘书泡了杯咖啡给他,我则是一杯热牛奶。虽然在家里我总是和你作对,对牛奶嫌弃这嫌弃那的,可在公司里,我最习惯的饮料却还是它。即使和家里的味道不一样,暖暖的口感也足以安慰冰冷的四肢。
我们一直工作到午餐时间。他中间几度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借着拿午餐的借口把秘书支出去,对他说。
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董事让我栽培你,我就一定尽心尽力。
他勉强笑笑,看着我张了张口,然后低下头去。
您是不是……
他是北京人,说话总是带着“您”“请”之类的词,刚开始听起来还很不习惯,不过经过半个多月的熟悉之后,我和他也偶尔会开些小玩笑,不再那么拘谨。
我看着他为难的模样,挥挥手说。
行了,有什么说什么,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与你父亲类似,是那种军人特有的坚定和犀利。
我听说早上,有位先生送您来上班。
我的脸色一变。我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
他们说那是您……爱人。
他似乎很艰难的吐出了爱人这两个字。他脸上的神情我看得懂,这种神情我在过去三十年里不知道在多少人脸上见过多少回。
鄙夷、恶心、惊讶、难堪。
如果是三十年前,我会跳起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踩着他的脑袋对他说,老子就是同性恋,你怎么着。可现在,我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语气与平时说话没什么区别。
对,那是我爱人。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紧接着便是明明白白的反感。他站起身来,转过身就往门口走,仿佛和我多呆一段时间都是种痛苦一般。拉开门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
真是恶心。
呵。我嗤笑,仰头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你是我爱人。我爱你,我想与你一起生活,一起开心一起难过,一起承担痛苦一起分享幸福,就这么简单。不知听谁说过,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我爱上的那个人,恰好是同性而已。这社会能够允许二十岁的女孩嫁给八十岁的好翁,能够允许弟弟娶嫂子,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多一点包容?
我看着桌上喝剩的半杯牛奶,抓过来全部灌下去。暖意落在胃里,烫在心上。我感到自己平静了一些,拿起笔,继续帮他修改那份企划案。
下午某个时刻,董事打电话叫我上去。我站起身,想到董事叫我一定是为了小方的事,便顺手拿起改好的企划案,准备顺便给他。
公司里人才济济,但能培养出一个总经理接班人的人却不多,严格说起来,就只有两人而已。要么是我,要么是董事自己。董事很忙,下星期还要飞往广州参加一个展销会,他不可能有空亲自培养他。那么只能是我。也只有我。所以我才不将他的反感放在心上,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他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必须对我低头。
走过部门办公室时我听到许多人的窃窃私语,一边说还一边偷偷看我。看来早上让你来公司确实是刺激到一些人的神经了。
我走进董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小方两个人,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小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一副听训的模样。
我对董事点点头,问。
叫我来什么事。
董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让我坐,看了小方一眼,对我说。
我小方说你们之间出了一点矛盾。
我心里一跳。董事不是个喜欢绕圈子的人,他说话多是命令式的语气,这种好像与人商量一般的话太少见了。
年轻的退伍军人如一把剑般直直地站在那里,别开脸不看我,倔强的说。
不是一点矛盾。我不想跟着这种人学习。
董事的眉毛拧了起来,呵斥道。
你给我闭嘴。
他抿抿唇,重新沉默。
我看看小方,再看看董事。董事的脸上全是为难的神色,而那年轻人低着头,以沉默表达他的不满。
我明白了。
我说,我把文件袋放在桌上。董事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些歉意。
企划案我给你修改了一遍,你拿去看看。
小方依旧沉默。
我笑了笑,说。
我们合作了半个多月,我自认为在教导你方面已经做到毫不藏私,你这种态度,是不是太伤人了一点?
他沉默了很久,低着头小声的说对不起。
我摇头,移开了目光。
没有什么对不起。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我明白。
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安。
我没有再和他纠缠,对董事直截了当的说。
我想请假。
董事明白我这是故意让位,请假只是个借口。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我面前,抬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只准你一个星期的假,一个星期之后,你得给我回来上班。
他说了一句和十多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话。
你这个人才,我是怎么也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我对他笑笑。我对他的感激一直都在,如果不是他,我或许至今都没有一分正式工作,我们或许还租住在狭窄的出租屋里,过着三两个月迁徙一次的生活。我感激他,所以这次,我主动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