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是什么?”
默苍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天人与阿修罗的征战。”俏如来慢了一拍才回答道。
“不符常规。”默苍离说。
——这也确实。一般寺庙的两厢壁画往往都是佛陀弟子或者护法天王(壁画在这一点上往往是经费匮乏、无法制作雕塑的代替品);但是这里的壁画则显然是一个故事的某部分。
俏如来说:“恐怕是供养人的要求。”
“你有可以支持这个观点的文献?题铭?相关地方志记载?”
“没有。”
“那就是你自己的臆测。”
俏如来抿住嘴唇:“是。”
小说作家没有继续将质问进行下去。他驻足片刻,便转身向殿外走去。知客僧人对俏如来一礼之后也走了出去。
俏如来慢慢地出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而y-in翳之中的那些壁画,也变得模糊而不辨线条。殿中袅袅的檀香之中,却不知从何混入一缕轻微的Cao木气息,徘徊不去。
俏如来本来以为默苍离当晚就要返回市内——这座寺庙地处偏僻,游客稀少,那些为了古建和壁画而来的摄影发烧友们往往也赶在天黑之前下山,才能搭上回程的巴士。结果,当他在斋堂自己热饭的时候,就看到了悠悠然抱着iPad走进来的默苍离。
“一份素面。”
像点菜一样地吩咐过之后默大作家就坐到桌子上去戳他的平板了。俏如来很勉强没把勺子掉进大锅里捞不出来,结果还是将面条弄好恭恭敬敬端上去,才敢问出来:“您没回去?”
“取材。”默苍离说,似乎这样就解释了他要在这里短住的事实,“晚上只有你?”
“大师们过午不食,做饭的师傅不会过来,留一些食材我们自己解决……去年来田野实习便是如此。”
托盘里两只粗瓷碗盛了阳春素面,面条雪白,汤汁调成褐色,豆腐笋尖之外别无他物,唯一点了两点芝麻油,飘起些许油花。默苍离没抬头,只说:“你是要站着吃饭?”
“不。”
青年脸上一赧,很快坐下。默苍离吃饭照例是眼睛不离iPad,俏如来一边吃一边偷看,觉得男人这样竟然完全不掉东西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结果是默苍离忽然抬起眼,说:“别用你简单的想法揣度我。”
俏如来脸刷的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吃饭的时候看东西不好。”
默苍离又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玩他的iPad。
俏如来在心里叹口气也只好继续吃饭。和默苍离这么面对面坐着吃面(还是他做的)总好像有点虚幻不实,但是刚才偷看被抓住总不好故技重施。两人吃过饭,默苍离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俏如来将碗筷端去收拾,再出来时候,暮色四溢的庭院中已经不见人影。他穿过院落一路走回去,回到客房的时候看见对面房间里亮了一盏暖黄色的灯。
俏如来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最终转身进去。
第二天俏如来便就开工,将八尺宣纸固定在画板上,搬来立灯,研墨调水,便开始全神贯注地临摹壁上画幅。他专心工作,直到告一段落、放下笔来伸展一下的时候才赫然发现默苍离就在身后。
俏如来绝对是惊吓过度才没叫出来。
“……您来多久了?”
默苍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俯身过来看着俏如来的画稿,说:“这样似乎更清楚了。”
“您对这幅壁画……感兴趣?”
默苍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近了些,注视着俏如来大体勾勒出的群像轮廓:“我昨天查了一些资料。这幅壁画的主题并非传统的主题,甚至很难讲有佛经依托,很有可能是画匠自己独创的主题。你怎么看?”
“我……我还在学习中。”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俏如来后背一凛,定了定神,道:“我考虑过这幅壁画可能是以佛法故事做为喻托。”
“哦?”
“有时候一些事情,不会被历史记载下来,也不能够形诸笔墨。而那些想要将事情记下来的人就会将之寄托于他物,以故事、绘图的方式传递下去。如果画中内容无法在佛典中找到相应典故,或许……”俏如来迟疑一下,还是看着默苍离将这句话说了下去,“里面或许藏着的是一个和佛教全无关系的故事。”
殿中一时间变得极安静。俏如来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批评,但是默苍离却在片刻沉默后略略点了点头:
“或许如此。”
“……您的想法是?”
“你才是研究它的学生,为何要问我的想法?”
“呃,这……”
俏如来一时语塞。而默苍离后退一步,说:“你继续罢。”
“您还要留在这里?”
作为回答,默苍离打开了手中的iPad。
俏如来做了个深呼吸,继续提笔开始勾勒。天人衣褶翻飞,衣带如云;修罗战甲烁烁,刀锋凌锐。四对征战造型构筑了壁画的四角,而正中做圆轮造型者,却是修罗手中长刀刺入天人胸口的一幕。俏如来一笔一笔勾下去,心中忽然有个猜测像是墨滴入纸,慢慢洇开。
……可能吗?
他手一顿,好在还留着些许警觉,没在画中捺出错笔。他索x_ing退后一步,去钵里洗笔。墨色慢慢从勾线笔上脱下,一缕轻烟一样在无色的水中散开。俏如来低着头,想,应该不会——怎么可能会那么巧?
此时中午的钟悠长地回荡起来——是吃饭的时候了。俏如来按下心头激荡,准备叫默苍离一起去斋堂,回过头去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