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一怔,李承乾的眼神中,像是包含了很多种情绪,看得称心心下莫名压抑。这时他可以肯定的是,里头绝不仅仅是委屈。
称心哪里知道,李承乾这是把对房遗直的新仇旧恨都算上了。他口不能言,便只能透过眼神来表达不满。
要是李承乾哭了,称心反倒觉得好哄。可他不哭,只是这般抿着唇的模样,却让称心更加无措。
称心索x_ing就地坐下,想把人揽到怀里来,可李承乾的身子僵得要命。称心哪里会不明白,李承乾这是在暗暗使劲儿。
这一下,称心总算体会到,长孙氏所谓的气x_ing大,是怎么个意思了。不过称心倒也不恼,上一世李承乾对着他,是极为温柔可亲的,若说迁就,也多是太子迁就他。
也就是那样的温柔可亲,才让单纯的称心从此情根深种。偶尔李承乾气x_ing上来,也会对着称心发脾气,但因着两人身份悬殊,称心也不觉得太子爷的脾气有什么不妥,更不用说过后,还总是李承乾率先求和。
这种哄人的体验是称心从未有过的,他轻轻地抚着李承乾的背,柔声道:“没事了,小世子今后记得,莫要再让旁人担心了。”
李承乾的胸膛急剧起伏着,小身板绷得紧紧的。他在忍,忍着一口气。听见称心说没事了,李承乾却提了提唇角,这事儿记在他心头,和房遗直过往所有的劣迹一般,没完!
称心见他这样,心中也没了章法。虽然自己控制住了力度,却还是打着灯笼,细细地替李承乾查看起来。
只可惜,这般诚意满满的事后补救,看在李承乾眼里,就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丝毫触动不了李承乾的心。
待称心仔细确认世子的手腕无碍后,才暗自松了口气,却发现李承乾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那手上还紧紧地握着什么。
称心有些好奇,便冲李承乾道:“世子手上拿着的东西,能给我看看么?”
李承乾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就想将东西藏起来。可没等他将手背到身后,就听称心笑道:“看来小世子很喜欢我送的贺礼呢。”
李承乾这才想起,他手上的这枚陶埙,确实是房遗直送的,偏偏他还傻傻地拿着仇人送的东西,在这睹物思人。
若是称心知道了,只怕又会难过了吧。
这样想着,李承乾抬手就将那枚陶埙扔进了水潭子中。
称心震惊地看着由落水陶埙渐起的水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做了一件绝对出乎李承乾意料的事情。只见他飞快地挽起袖子,跳进了那水潭子之中。
李承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在水里伸手摸索着。幸好这潭子里的水不深,否则准得出意外不可。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终于拾起了搁在岸上的灯笼,给了称心一点微弱的光亮。
像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来之不易的光,称心抬头望了望李承乾,又重新投入到摸索大业中去了。
待他终于将陶埙摸上来的时候,天空中的墨色似乎也散去了一些。称心抹了把脸上的水,将那陶埙用袖子擦净,才重新递给李承乾:“方才我曾冒犯世子,如今世子也罚过我了。世子就原谅我这回,这笔账算消了如何?”
李承乾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称心看了他一阵,又拿过他手中的陶埙,轻笑道:“世子可知,这乐器叫什么?”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就算知道,以他现在的发音,他也并不想开口。
称心却浑不在意地自问自答道:“这叫埙,是吹奏的乐器。世子知道什么叫乐器么,就是可以演奏出好听声音的玩意儿。”
说着,他将那埙凑到了嘴边,一阵悠扬婉转的声音,便从称心的唇下流泻而出。
李承乾一副见鬼般的神情看着称心: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房遗直么,那截朽木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本事?
第三十章
上一世,李承乾其实并不十分喜欢陶埙的声音,总觉得那音色太过清幽哀婉,总像在幽幽地诉说着什么,听得人心里压抑。
可这一世,称心不在身旁时,听不到那如泣如诉的声音,李承乾反倒格外想念。他想起许久前的那个梦境,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反倒愈发想念那个人,被思念蚕食的心,支撑着这具孩童的躯体来到王府的花苑。
当李承乾踏入花苑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梦该醒了。夜色下的花全都隐匿起了颜色,往日清澈的潭水变得死气沉沉的,哪有半分梦里的宁静祥和?
李承乾独自在水潭子边上坐下来。他把头埋在臂弯中,以一个饱含着自我防护意识的姿态将自己蜷缩起来。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一直到他入了东宫,才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他第一次觉得,长大的过程那么漫长。在此之前,他还要将皇室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秘都经历一遍。因为心有执念,所以未来可期,同样因为这份执念,所以备受煎熬。
恰恰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房遗直打着灯笼出现了。也许连李承乾自己都没有发现,此刻的房遗直,比起上一世更能挑动他的情绪。
此刻那如泣如诉的埙声流进李承乾的耳中,小世子浑身都僵住了:怎么可能?房遗直怎么可能会吹埙?
可是眼见为实,李承乾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
嘶——好疼!不是幻觉。
称心吹完一曲,却不知道李承乾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他偏过头,朝李承乾笑道:“好听么?”
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房遗直方才的行径,便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
不曾想,却听到身侧的人,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是了,称心不管不顾地跳进水潭了,腰部以下的衣裳s-hi了个透,被夜里的凉风一吹,更是*地挂在身上。
李承乾瞥了他一眼,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小短腿朝前迈了两步。见称心还坐在原地,又回过头瞪着他。
称心见状莞尔,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李承乾如今只会说些简单的词句,算是开蒙得比较晚了。偏生这孩子聪慧过人,却不喜欢开口说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听着旁人的议论。
称心有时瞧着,莫名地就觉得,其实李承乾都能听懂。
他仍旧坐在水潭边上,冲李承乾道:“世子想要我做什么,不说出来我怎么照办呢?”
李承乾皱着一张小脸,甩下了两个字:“快走。”
这一回,称心彻底笑开了,他点点头:“这就来。”
他站起身来,却感觉到脚掌上传来了一阵刺痛,只怕是被那潭底的沙石硌伤了脚,却因为太过焦急,以至于自己全然没感觉到。
称心并不想让李承乾看出端倪,他不动声色地将鞋履穿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李承乾面前,伸手摸了摸小世子的头:“走吧。”
迎着那丝丝缕缕的微风,李承乾打了个呵欠,孩童的身子,如何能够吃得消熬夜所受的罪。称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李承乾身前蹲了下来。他也还未束发,脊背比不上成年男子的宽广,可是背李承乾,还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
小世子却犹豫了,他实在是不想与房遗直有那么多的牵扯,总觉得重生以来,明明自己有意规避了,两个人的交集却还是渐渐增多。
称心见他不动,直接拽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再把小屁股一抬,李承乾就以一个别别扭扭的姿势,趴上了称心的背。
称心将李承乾的臀部往上抬了抬,轻笑道:“世子该清减清减了,这分量可不轻。”
李承乾的小拳头,半真半假地擂在称心的背上。如今房遗直每开口说一句话,李承乾都有一种世界幻灭的感觉。难不成真的是记忆出了岔子,小时候的房遗直真的有过那么蔫儿坏的时候?
很快,伏在称心背上的人,就察觉出不对劲了。背着他的少年,步子并不太稳当,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了,可步子依然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称心正全神贯注地走着路,生怕自己一个步子不稳,将李承乾摔着。忽然感觉到背上的人在戳自己,一把稚嫩的声音在称心耳边响起:“你的脚......”
称心没想到李承乾这般敏锐,的的确确他的脚掌心正火烧火燎地疼着,然而他还是强忍着疼痛安抚道:“没事,方才在潭子里硌了一下,不碍事的。”
伏在他背上的李承乾,此刻心情很复杂。他不会忘记,如今背着他的这个少年,是如何激烈地主张处置称心,那个时候他也是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满口都是为了太子情愿肝脑涂地的话。李承乾只差一点,就要命人将他的嘴堵上。
可是重生一世,这人却不断地在颠覆自己的认知。有的时候他甚至想要将他的人/皮/面/具撕下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另一个人假扮的。
当一个人和你针锋相对的时候,你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气将他打败。李承乾害怕的是,眼前的少年学会了以柔克刚,用温柔和包容编织一张大网,让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
正想着,他听见身前的少年轻轻地提了口气,轻声道:“世子可是喜欢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