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狠狠地剜了林霜儿一眼,语气生硬地强笑道:“诸位,霜儿是开玩笑的。”说着,她狠狠地掐了一把林霜儿的手臂,面上却丝毫不显,仍旧笑道:“霜儿,快些换题。”
这一次,鸨母的语气中,已经隐隐地含了警告的意味。
林霜儿咬了咬牙,像鼓足了勇气一般,朗声道:“我只有这一个问题,诸位若是能答得上来,我林霜儿甘愿委身于他。”
此话一出,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将众位郎君的心思炸得无所遁形。然而即便是这样,花厅内还是静悄悄的。
那个问题,注定了没有郎君能够回答上来,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将这个问题当真。
果不其然,下一刻鸨母便坐不住了,她急哄哄地瞧着厅中神态各异的郎君,一个巴掌扬上去,却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巴掌打在脸上,可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因而她只能偷着掐林霜儿,林霜儿疼狠了,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李承乾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忽然回头看向身后的称心:“你方才听清了么?”
称心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方才顾着给你包扎,没听仔细。”
李承乾又把头扭了回去,林霜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众人都有种预感,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妥协。
看见林霜儿被这般□□,李承乾终于忍不住了。他见左右没人留意他,便冲称心道:“ 你去应那林霜儿的话,我说,你转述。”
称心闻言,刚含进去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目光诡异地看着李承乾,却听他道:“林霜儿所奏之曲,第一曲是《关雎》,第二曲是《鹿鸣》,第三曲是《长清》,第四曲是《捣衣》。”
说罢,李承乾推了推称心,称心只好起身替林霜儿解围。怎料那鸨母见称心还是个孩子,登时冷笑起来:“小郎君,不是我说,今日这样的场合,你们合该是进不来的,能让你们进场子,就已经是破例了。如今夜深,你们也该回家找阿娘去了。”
一席话,连嘲带讽地说得当真不客气。在场所有人都笑出声来,除了林霜儿。
她就像抓住了最后半截救命稻草一般,不管不顾地应道:“这位郎君说的是对的,我方才所奏确为四曲,也的的确确就是《关雎》、《鹿鸣》、《长清》和《捣衣》。”
鸨母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她哪能不明白,林霜儿说对,是因为那两位不知谁家的小郎君,就算真的与他们共度一夜,也不会发生什么。
恰恰鸨母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认不清眼前状况的人。若是个聪明的,今夜便会寻个高门大户傍着,把人哄好了没准明儿一早就能被赎回府去;若再有些手段,一朝成了侍妾,便更是飞上枝头了。
偏偏大多数娘子都弄不清状况,总爱弄些文绉绉的考核方式,最后能被选中的,大多都是那些穷酸却俊朗的书生。像这种状况,鸨母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娘子还得继续留下来给她挣钱。即便这一晚上赚得少了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鸨母也会勉强应允。
可今天林霜儿这副模样,着实入不了鸨母的眼,半截身子都没入泥沼里了,还硬要装着出淤泥而不染。
有意思么?早晚有一天还不是得认命。鸨母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称心听见鸨母薄凉的声音:“这‘求其元 ’可是要给钱的。两位要是出得起,让霜儿陪你们一夜,也未尝不可。不过......”她眼神暧昧地扫了称心一眼,又划过他身侧的李承乾:“你们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啊。”
望着鸨母暧昧的眼神落在李承乾身上,称心格外不自在。他抬手将沉甸甸的钱袋子搁在鸨母手中,平静道:“这些够了么?”
鸨母感受着掌中的重量,有些怀疑地瞧着称心,急忙将钱袋子翻转过来仔细一瞧,脸色忽然就变了。
原本一张臭脸笑得格外灿烂:“够了,够了,霜儿,还不赶紧陪两位小郎君到房中去。”
众人都没料到,情形会这样急转直下,连林霜儿也愣在了原地。称心冷笑一声,牵着李承乾就往厢房走去。
林霜儿不愧顶着都知的名头,她的厢房十分宽敞,各色布置也很精巧。称心二人进屋坐定,才仔细地环顾四周。
李承乾被那空气中的脂粉气熏得直皱眉,他实在不喜欢这种黏腻的感觉。
林霜儿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她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然而实际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称心敏锐地发现,也许是情绪波动太过,李霜儿倒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称心不动声色地接过茶,两方相顾无言,一时都有些尴尬。
“今日......多谢郎君为霜儿解围。”最终,还是林霜儿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敢问郎君今年......”
称心见她盯着自己的衣领子,连忙摆手道:“你别多心,我也只是出手相帮,绝无他意。”
林霜儿一顿,颔首道:“既如此......霜儿实在无以为报,方才见郎君是通晓音律之人,若是郎君不嫌弃,我便献丑了。”
对林霜儿的琴技,称心是很有兴致欣赏一番的,当即便点了点头。
如此情境之下,林霜儿心中定是五味杂陈。脱去了粉饰的琴音,比以往更加哀婉,就如同女子啜泣的声音,饱含着对身世的自怜和对未来的茫然。曲子弹了一半,林霜儿就忍不住落下泪来,那泪珠打在琴弦上,让人于心不忍。
再后来,抽泣声越来越急,林霜儿弹不下去了。她崩溃地捂着嘴,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把情绪平复下去:“是我失态了......”称心看着她背过脸去,将脸上花了的妆尅了。
脸上的妆没了,林霜儿的长相更显平庸,气色也不大好,她沉声道:“让二位见笑了,其实我明白,这种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年纪也大了,你们瞧瞧今晚,肯为我留下来的都没多少个。平康坊里不止我一个都知,才学、技艺、容貌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再拖下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称心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无论是伶人还是娼妓,都是下九流的行当。因着前世的身份,称心对这些陷于泥潭的女子,总是多了几分怜悯。
他轻声道:“或许,会有郎君愿意为娘子赎身。”
林霜儿落寞地笑了:“那些尚未娶妻的郎君,多是赴京赶考的学子,到了放榜之日便自顾不暇。我见过好几位,放榜前信誓旦旦,要将娘子带离苦海,可是放榜后,高中者早将盟誓抛诸脑后,落第者黯然离京,更有心怀愤懑者,病逝在返乡的途中。可怜那苦等的娘子,死守着一句承诺,到头来不过是人老珠黄,老死街头的命数。那些有财力为娘子赎身的,家中不知已有多少娇妻美妾,我自问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到了那样的高门大户中,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
见称心面色凝重,林霜儿自嘲般笑道:“不过,说到底日子是自己过的。我们这样的,比起北曲小倌馆里头的郎君们,已经算是很好了。”
称心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禁不住浑身一颤,险些就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幸而此时,李承乾打了个哈欠。称心回过神来,连忙问道:“可是倦了?”
林霜儿在对面瞧见他陡然柔和下来的眼神,心下有些诧异。她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敢问......两位可是兄弟?”
李承乾不悦的眼神朝林霜儿看过去,称心只是笑眯眯地瞧着林霜儿,并没有答话的意思。
林霜儿早有微妙的预感,按这两位的穿着打扮和阔绰程度,身份定不简单。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神情立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最终,林霜儿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李承乾已经陷入了哈欠连天的境地。林霜儿十分识趣地将内间的大床让给两人,自己独自到外间睡去了。
过了这一夜,林霜儿要是再想出台,也不是往日那个众人趋之若鹜的林都知了。或许她再也卖不出一个高价格,但她并不曾后悔。
她独自躺在外间,拥着冰冷的被子,却觉得心下无比地踏实。她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如此执着的意义何在,但心底就是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那么轻易地就向命运妥协,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内室里,称心望着那一张温软的大床却犯了难:这是要和李承乾同床共枕了?
这事儿在上一世,称心和李承乾做过无数次,但这一辈子,当真是头一回。
李承乾也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不是没有和男人同床共枕过,只是对象换成房遗直,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
还没等他动作,称心便先一步走上前去,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猛地一怔,刚想开口问话,就见称心缓缓地将他的鞋子脱了下来。李承乾看着房遗直做这些,心头隐隐地觉出些不对劲儿来。房家的郎君,什么时候也会自觉做这伺候人的事?
称心倒没觉出不妥,他十分熟练地将李承乾扶上床,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