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池浑浑噩噩,意想不到自己只有和黛伦道别的机会,永远也不能回到自己的营房,不能在看到昔日的战友,不能和他们……
黛伦清了清嗓子,宴池清醒过来,上前一把拥抱了黛伦:“我很抱歉……黛伦,我不该让你伤心。”
这时候说什么似乎都太晚了,也太多了,宴池不想流眼泪,但是他的喉咙堵塞的厉害,只说了一句就继续不下去了。黛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清了清嗓子。
“照顾好你自己,谨言,慎行,不能再惹祸了。”黛伦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话,宴池的态度却异常端正,乖乖点头。
黛伦很少这么与孩子们亲近,她天生感情内敛,又还没有结婚,温情流露会让以强悍为己任的军人不自在,但是有些爱意如果现在不表达,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前路无阻。”
黛伦最后这么说。
这是第二十三军团训练场的墙上写着的四个字,也写在每一个第二十三军团军人的心里,是他们的座右铭,也是他们的骄傲。
当初这军团刚刚建立,第一任团长带领雄师,从首都苏奈尔一直到现在的叶城,真正前路无阻,创造了一条道路,和两边的城池。每一个出自这军团的军人,都应该有这样浴血的勇气。
宴池咬着下唇,郑重的举起手敬一个最后的军礼,脚跟并拢,脊背挺直,神色坚毅如同钢铁。黛伦肃然还礼,随后目送他出门。
这就是从此长诀。
黛伦曾经送走过无数战友,亲人,朋友,甚至爱人,过往的经历和军功章太多了,让她只以为自己已经苍老,但其实还远没有到那个时候。
现在她送走了另一个年轻人,或许一生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听到他的消息。
艾尔维特并不知道宴池和黛伦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宴池出来的时候坚毅了不少。
他对宴池的初印象是军痞,再是青少年,然后是一张惊恐的脸,现在他是个军人。
每一次当他对宴池下定义的时候,宴池就会推翻他,让他重新开始考量,这说明宴池和他的预料不尽相同,他的思想和毅力都足够层次丰富,一次并不能看到全貌。
艾尔维特示意宴池登上罗曼诺夫。
他没有闹,也没有问,轻轻点了点头,就上去了,顺从的甚至有些不太像桀骜不驯的那个他。
这次仍旧由红龙驾驶,平静下来的宴池这才意识到作为军部元帅,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艾尔维特虽然动用了自己的军用飞艇,但却是一个人来去的,一个陪同人员都没有。
这对高级军官来说很罕见,并不是因为他们讲究排场,需要人照顾,而是出于安保和工作需求,身边无论怎么说都应该带上副官和警卫队。何况艾尔维特的重要程度无需赘言,他的安全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安全,不该疏忽才对。
宴池搞不明白,也不像之前那么好奇了,而是专心的坐着,一言不发,也不问要把他带到哪儿,怎么处置,安安稳稳的坐在角落。
艾尔维特仍然在试图登陆那个名为勒伦奈的空白界面,但始终显示休眠,两人都不说话,于是只剩下机械运转的轻微噪音,和红龙时不时的自动播放消息。
虽说是有个人格,相当智能,但是就像是艾尔维特这样的人造人不能用自然人的方式去妄加揣测一样,红龙的人格也和孩童没有太大关联,除了某些时候的行为机制,它一直表现的像是个全能处理系统,完全能够作为助手从旁辅助艾尔维特,而从它的各种已经表现出的功能来看,艾尔维特身边不带工作组也是有道理的。
宴池保持一个姿势时间太长了,腿发麻的时候就站了起来,艾尔维特没有回头,不过显然是在对他说话:“还有二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困了就去左手第一间休息。”
虽说只是两座城市,但是当初发展的时候碍于地理环境和具体问题,叶城和首都苏奈尔的直线距离并不近,即使是罗曼诺夫也需要不少时间,所以当然安排了休息的地方。
宴池应了一声是,就顺从的去了左手第一个房间。
他没看到床铺之前还不想睡觉,但是一旦看到,就真的觉得自己困了。
睡眠有时候也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之一,受到太大冲击也好,受到伤害也好,及时关机总是很有用的缓冲方式。宴池不想和本能作对,脱掉外套拉开被子躺了上去。
在数千米的高空上睡觉这种潜意识里十分清楚的事实让宴池的睡梦并不安稳,他翻覆几次,最终还是等到天黑才醒来。
醒来之后也不记得梦里都有些什么,只是脑袋发木,呆呆的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宴池才想起来他还在罗曼诺夫上,他们仍然没有落地。
这几天他的奇幻现实主义体验很显然还没有结束。
宴池穿上外套出去,罗曼诺夫的照明系统已经自动打开,艾尔维特就坐在一片光影里,他敏锐的看到面板上那个页面已经打开,密密麻麻的代码一行行跑过去。
不过宴池无法解析这种应该是一种密语形式的代码。
艾尔维特很快转过身:“饿了?”
宴池木然的摇摇头,站在透明的舷窗边:“我们到哪儿了?”
窗外一片漆黑,隐约能看到远处有灯光,还有一条大河,不过仅凭这些信息宴池分析不出他们的地理位置。
“这是耶赛尔,你睡了八个小时。”艾尔维特回答。
宴池沉默一会,在口袋里摸到一支烟,询问:“我可以抽烟吗?”
他拿不准现在他和艾尔维特究竟是矿洞里的关系,还是上官和下级的关系,于是只能出声询问,而就像是他感觉到的那样,艾尔维特在这些问题上十分宽容,似乎并没有什么私人的感觉,甚至表现的很像温和:“可以。”
宴池打了个响指,弄出一簇火苗,他惊讶的发现这次好像是没有控制好,火苗比他预期的大一点。不过这种东西本来就很难精妙的控制,宴池没太在意,把烟凑上去点燃了。
“cute。”
艾尔维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看着他手指上的火苗,不带感情的评价。
宴池沉默半晌,扭过脸去,情绪莫名低落,也莫名其妙的问:“你觉得我傻吗?”
第9章
虽然问的没头没脑,不过宴池的意思很容易理解,艾尔维特也站到舷窗边,低头看了看,照旧十分平静:“不觉得。”
宴池闷闷不乐,甚至觉得十分委屈,低头看着一片漆黑的外面,层层云朵是淡淡映照光影的银灰色,冰凉而美丽,占据着他的视线:“我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充满了迷惑,就算知道自己做的不是对的,但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正确……”
“你拘泥于对错了。”艾尔维特很平静的打断他,不让他继续沉浸在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中。
宴池抬起眼看着他,放下那些尖锐的针对和质疑,只是单纯的满面迷惑:“为什么你就好像一点也没有疑问,难道你什么都知道吗?”
艾尔维特确实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他最人x_ing化的表现是无奈,而宴池在其他时候都分辨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是否受到震动,甚至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震动过。宴池心情复杂而忐忑。
在成熟并且可以信赖的长辈面前,人总有一种本能就是不想被看轻,不想让对方失望,要得到赞许与夸奖,但宴池知道自己做的糟糕极了,甚至没有补救的办法,而这世界比他了解的又复杂了那么多,他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却发现对很多事情自己都无能无力,不仅无法改变,甚至无法面对和理解,就觉得自信崩塌了。
艾尔维特思忖,宴池这种认错速度倒也让他意外,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宴池像是吃了一惊,面露惊讶,到底没好意思问你是不是在安慰我,就算仍然觉得被当做小孩子了,不过……
偶尔这种感觉也不坏。
不过,显然艾尔维特的专长不是安慰小孩子,所以这接触也是顷刻之间,宴池稍微平和一点,他就收回去了。不好说是不是失落,不过情绪低潮总算是结束了。
宴池觉得这样寻求安慰有些丢人,于是强打精神,在缭绕的烟Cao味里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谢谢你。”
艾尔维特挑起眉毛,不费吹灰之力表达出“谢我什么”的核心思想。
宴池不好意思承认,但更无法容忍暧昧含糊,于是索x_ing说明:“谢谢你没有嘲笑我,也……不觉得我的幼稚就很特殊,一直表现的这么平静,虽然我觉得你应该是因为见多了才表现的很平静。”
他低头弹了弹烟灰,正好掉在红龙吭哧吭哧拿来的烟灰缸里,随后又吸了一口,感觉到镇定和烟气一起萦绕在肺部里,才相当冷静的说:“我虽然还有很多不能明白的事情,但是……至少有了勇气去面对这些我不明白的,我不想面对的东西,也愿意承担责任。”
他最后低着头,声音低了一点,承认:“谢谢你那时候保护我。”
不得不说,这种软绵绵的自知理亏的语气是真的有意思,宴池低着头看不见艾尔维特的眼神渐趋柔和,只是因为真情流露而十分羞赧,甚至觉得难以出口。
“这是我的责任。”
艾尔维特很简单的回答。
他是一军统帅,确实应当如此,身先士卒,身负重任。
宴池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航程里,宴池都安安静静的坐着,给黛伦写了一封短信,又尝试登陆了一下网络无果,于是放弃尝试,坐在老地方看艾尔维特的背影,和红龙肥嘟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