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裴脚步未停,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第9章 九、你会说话
文艺汇演的第二天,故夏不出意外地感冒了,一天到晚鼻子红红,是被他用纸巾擦出来的。
泪眼汪汪又倒霉兮兮,活像一只浑身软毛被咕噜咕噜成乱七八糟模样的小猫。
连每天中午江裴例行给他讲物理都睡过去了。
听着听着,就往江裴身上倒。
眼皮沉沉,无知无觉。
江裴冷着脸,盯着倒在他大腿上的人。
这一睡觉就往人身上赖的毛病,谁给他惯的。
可惜目光再冷,故夏也不为所动,兀自睡得安稳。
江裴随手脱下校服给他盖好。
面无表情地翻了翻他的物理作业。
正打算动笔帮他写了。
发现两人的字迹一点也不像。
又合了回去。
江裴中午休息的时间是专属故夏的。
现在他睡倒了,叫江裴乍然有些清闲。
他的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眼神沉冷锋锐,脑子里却是什么都没想。
直到枕着他的腿的故夏突然一动,微微蹙眉换了一个姿势,纤瘦的身体向里蜷起,口中发出极低极低、几不可闻的□□声。
江裴低下头,长眉微皱。
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和脖颈。
没有发烧。
有热汗发出来。
感冒在好转。
江裴收回手。
故夏是会说话的,只是次数极少极少。
江裴听过两次。
一次故夏主动开口的,一次他强逼的。
其他人包括所有的老师,则是完全不知情。
并且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就再也没说过话。
两次都在两人还是高二的时候。
那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聊聊天,玩闹着等下课。
江裴身边却只有故夏。
他今天一整天四周都是y-in沉压抑的低气压,瞎子都看得出来,没人敢去招惹他。
江裴独自站在一棵周遭方圆五米都无人的树下,无情无绪地盯着前方,一双漆黑的眼睛又深又静,手里的饮料瓶子却被他捏得略微变形。
击溃一个人不断反复铸造巩固的心理防线。
只需要简单的一个字。
——要。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唇边微微苦涩。
再次睁眼,面前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微笑的少年,悄无声息,凭空出现。
江裴冷冷地一扯嘴角,转身就要走。
故夏急急忙忙绕过他身体,挡住他的脚步,眼带恳求地比划两下——不能和我说说话吗?
江裴面无表情:“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
故夏便自我推荐——我口不能言,无论你和我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知道。
这是有目的地来窥探他的心情和私事了。
江裴居高临下地盯了他两秒,突然挑唇一笑,他眼底结的冰还没有消散,这么一笑,便给人一种汗毛倒竖、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故夏若无所觉,极为坦荡地望着他。
眸子明澈干净,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江裴危险地眯起眸子,审视地打量他片刻。
故夏不避不让,任由他看。
似乎世间所有的寒冰到他这里,都会不可抗拒地化作无形的、温良的水。
这是一种魔力,故夏天生叫人柔软。
江裴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语气里含着一丝隐藏极深的失望,缓缓开口道:“我告诉我妈,我是个同x_ing恋,一辈子只对男人感兴趣。”
他素来清醒的眼眸陡然变得有些飘渺迷离。
微风吹过树枝,带起一片“沙沙”、“沙沙”的树叶摩擦声。
“她听完后觉得不能接受,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个怪物,是异类,觉得我有病。”
这是他头一次向人敞开心扉。
故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江裴看着他,有些讽刺地牵起嘴角,无动于衷道:“怎么?你也觉得不能接受?”
故夏立马摇摇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江裴却不信,漠然道:“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故夏再次摇头,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一步,神情焦急地踮起脚,温柔如水的眸子认认真真看进他的眼睛,嘴唇紧紧地抿着。
江裴面无表情地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江裴随意地想道,说出来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江、裴……”
有什么声音响起,似乎是有人在喊他。
嗓音嘶哑破碎,干涸涩然,听起来细弱而微小。
江裴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没掀一下。
身边是故夏,怎么可能有人在喊他。
“江……裴……”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这回更加清楚流畅了些。
江裴猛地转头,睁大眼睛,震惊失态地盯着故夏,语气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道:“你会说话?!”
故夏听而不闻,没有理他这句话。
他只是再次认真地看进他的眼里。
他看见江裴的瞳仁漆黑一片,唯有微不可见的亮光在聚焦、闪烁、挣扎。
江裴脸色有些复杂。
看得出来,对于故夏来说,张嘴开口说话,有多么地难受和难堪,可他却仍旧努力克服,一字字地缓缓道:“我……也是……同x_ing恋……你……你……”
外表如此精致好看的少年,发出的声音却让人联想到破旧残漏的风箱,或者垂垂枯朽、命不久矣的老人。
干哑艰涩,难听至极。
江裴的表情恢复镇定,神色有些淡漠,迎着他干净静谧的目光,不应声。
你什么?
你可以跟我在一起?
对不起。
我不会接受的。
那时候的江裴不知道。
他眼前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
问爱情借了多大的勇气。
才会在他面前开口。
故夏的嗓子如吞炭火,□□烈焰在里面灼烧。
他受过伤的声带根本不允许他说话,这短短的几个字,无异于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不仅生生破开他那永无愈合可能的伤口,还劈碎了他在心爱的人面前保留的所有尊严和骄傲。
故夏心里又难受又别扭又羞耻,不自觉地紧紧皱起眉,轻轻喘息着,停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接着道。
“你不、不是……”
“不是……”
“……异类……”
“我……才、才是……”
江裴眼眸一沉,冷冽锐利的光一闪而过。
少年平润清黑的瞳仁专注而固执,漂亮清秀的眉眼无比清晰,神色认真到肃穆。
江裴冷冷地叫了他一声。
“故夏。”
“……嗯。”
江裴冷声道:“收回你的话。”
故夏愣了愣,顿时变得有些不安和无措。
他有些难堪地咬了咬下唇,脸烧得通红,眼眸里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光芒,摇摇欲坠。
江裴不顾他的脸色,接着道:“我不是异类,你更不是异类,我很清楚这一点。”
故夏倏地睁大了眼睛,漂亮的眼中弥漫起一层迷蒙潮s-hi的雾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江裴抬起下巴,骄傲又坚定地道:“你和我只是有些特殊,但我从未觉得我的x_ing向有错,也从未对你的不能说话感到不妥。”
他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妄自菲薄,就算是亲生母亲,我也不会认同她的观点。”
故夏极缓慢、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震动又无言地望着江裴。
恰在此时,悠扬的下课铃声响起,传遍整个cao场。
风却静了。
江裴侧脸冷硬,脊背笔直。
无坚不摧。
故夏徐徐弯起唇角。
轻轻一笑。
江裴望着熟睡的故夏。
不知又想到些什么。
“江、江裴?”有人惊讶地失声道。
江裴冷冷地掀起眼皮,反问道:“有事?”
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倒叫人无从疑心。
刚刚江裴的眼神,大概只是他的错觉吧。
班长轻轻地咳嗽两声,掩盖地道:“没、没事,就是班主任说,元旦放假回来的考试,还、还有家长会,叫我通知一下大家……”
语不成句。
江裴漠然地点点头:“哦。”
这种事情不用专门对江裴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