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慈那事毕竟关系到女子的名节。虽然她自个儿不珍惜名声,但边静玉却还是得给她维护着。于是他默认了新故事是孝敬老夫人的说法,道:“说了是新故事,自然就是新故事了。你肯定没听过。”
沈怡故作好奇地问:“那我现在可要好好听一听了。”
两人都装得像是很认真地聊天,但其实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这话反过来说也行,明明两个人都因为刚才的“惩罚”心不在焉,偏偏这会儿却装作很认真地聊起了别的话题。这两个纯情的小戏精!
边静玉便开口说起了他新编的故事。王家有女,虽长于乡野,却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及笄后嫁到李家为妻,夫妻和美,叫人艳羡。王娘子的丈夫是秀才,为得功名进京赶考。王娘子守在老家照顾公婆、养育孩子。却不想,李秀才中举后竟被选为驸马,王娘子苦守寒窑却连嫡妻之位都保不住了。
沈怡摇着头说:“你这哪里算什么新故事!外头那些不正经的话本中,十本里至少有八本是这么写的。然后就是王娘子主动让位于公主、自贬为妾了,对不对?那位李姓的丈夫左拥右抱、好不痛快。”
边静玉笑道:“你说的都对,但其实我的故事是从王娘子让位于公主后讲起的。她心里装着三从四德,想着既嫁从夫,就听了丈夫的话自贬为妾了。她还想着,反正她已经生了一子一女两个孩子,还有孝顺公婆的美名,总不能把日子过差了。却不想,她的丈夫开始嫌弃她的出身,觉得她粗鄙丑陋。她的公婆也渐渐觉得她家世浅薄,连给公主提鞋都不配。她的孩子们因为下人们的疏忽得病死掉了。”
“确实是有些新意了。”沈怡说。
边静玉又道:“王娘子心如死灰,用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她死了以后,阎王说她死得冤枉,让她还阳去,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又活了,还回到了刚刚得知丈夫尚公主的消息的时候。因死过一次,她觉得什么既嫁从夫,什么贤良淑德都是狗屁。于是,她领着孩子们去告了御状。”边静玉确实是个脑洞很大的人,竟然自己琢磨出了“重生流”小说来。要知道,这样的小说在后世的网络上是非常流行的。
“然后呢?”
“御状是告赢了。皇上判公主和离,又将李书生秋后问斩。王娘子叩谢天恩,从此领着两个孩子生活。”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不,第二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没了公主和负心汉的辖制,王娘子觉得这一世的日子比上一世好过多了。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人人都知道她告了自己的丈夫,起先大家还觉得她可怜,后来渐渐就开始觉得她心狠手辣了,都不敢和她交往。而且,她的孩子受了她的牵累,男孩不能参加科考(因为他爹是犯人),女儿不能议到好亲事(因为她娘敢告夫)。
“王娘子郁郁而终。”边静玉说,“然后,她再一睁眼,又回到了刚得知丈夫尚主的时候。第一世的经历告诉她,丈夫是没什么用的。第二世的经历告诉她,世间的礼法虽然有用,但在尊卑之间,礼法更会维护尊者的利益。在男女之间,礼法更会维护男人的利益。她靠礼法赢了一时,却输掉了一世。”
“那她这第三世打算怎么过?”沈怡问。
边静玉笑道:“王娘子偷偷找上了丈夫,对丈夫说她一定要和离,并且还要带走两个孩子。还说,若丈夫不同意,她就去告御状。因她这样威胁,丈夫就痛快和离了,又给了王娘子一些银子。王娘子心道,她就算没了丈夫又怎么样?她还有儿子呢!于是,她努力培养自己的儿子,整日督促他上进。”
“这一世该有大团圆的结局了吧?”沈怡问。
边静玉摇着头说:“儿子渐渐长大了,因王娘子待他非常严苛,他心里便有些叛逆的念头。这些念头在平时不显,只待特定的时候一次x_ing爆发出来。忽然有一天,有人对儿子说,他本是京城中一大官的儿子,若不是他母亲非要和离,他这会儿就是官家子,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好不威风!儿子本来只是略有心动,当他再一次科考失利而被王娘子训斥时,他心里终于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过得不如意,都是王娘子的错。他原本能穿金戴玉、得名师指点的!他的埋怨伤透了王娘子的心。”
沈怡叹了一口气。
“可见,儿子若是不教好,也是靠不住的。”边静玉摇着头说。
因边静玉整个故事都编得挺合情合理的——除了公主非要嫁给一个有妇之夫这点——沈怡渐渐品出了几分味道,说:“女子不易啊……那你觉得王娘子应该怎么做?她难道就不能破了她的困局吗?”
边静玉说:“至于后头的故事如何,我还没开始想。但丈夫和儿子都不可靠,世间礼法又偏颇,能依靠的自然就只有自己了。”他这话若是被传了出去,一定会被很多自诩正统的读书人批得一无是处。
沈怡却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们却不知道,在暗室之中,还有一人也点了点头。
谨防酒楼中隔墙有耳,当边静玉和沈怡聊到一些或重要或私密的话题时,他们会刻意压低声音。比如说,边静玉之前提到过一两句关于新粮种的话,沈怡之前提到过钱松禄,他们说这种话时都会小声一点。但这会儿讲故事就不用顾及太多了,边静玉是用正常音量讲的,正好被暗室里的人听去了。
暗室中坐着一位鬓角斑白的女子。女子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笑着道了一声有趣。
故事讲完了,边静玉和沈怡脸上的热度都散了。两人不再佯装镇定,而是真的开始镇定起来了。边静玉忽然说:“我才知道你竟是个规矩严苛的人,若是我做错了事,你就要惩罚我。那我们现在赶紧把话都说清楚了。有哪些事是不能做?做了就要受到惩罚的?说清楚了,你以后才不能随便罚我了。”
沈怡愣了一下。他心想,难道静玉弟弟还没有弄明白吗?他真把亲嘴当惩罚了?
边静玉一脸认真地看着沈怡,半点害羞的模样都没有。
沈怡心里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他竟然把如此纯情的连亲嘴都不懂的静玉弟弟“欺负”了!
“其实也没什么。你不能怀疑我,不能骗我,不然我就惩罚你。”沈怡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禽兽不如啊,他竟然骗了边静玉的亲亲啊,“当然了,我也不能怀疑你,不能骗你,不然你也可以惩罚我。”
边静玉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边静玉不缺钱,所以他们租的这个的包间的位置很好,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街上的风景。此时阳光正好,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各类叫卖声此起彼伏。边静玉盯着窗户外头看了好久。沈怡以为他看到了什么稀奇的,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但其实,街上好像并没有什么呀!沈怡心里觉得奇怪。
边静玉收回了视线,看向沈怡,郑重其事地说:“外头下雨了。”
沈怡正想说并没有下雨,明明阳光那么好,不止今天没有雨,怕是明天都不会下雨。但是,他忽然明白了边静玉的意思!这会儿轮到沈怡的心跳加速了,他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说:“你骗我。”
————————
外头下雨了。
这是一份矜持而大胆的邀请。
第69章
暗室中的妇人大有来头,乃是九门提督的妻子安氏。
说起这安氏,真是不得不叫人感慨一句好命。她的具体来历已经不可考了,不知其父母是谁,不知她祖籍在哪,因她在幼年时就被卖到了安定大长公主的府上,于是人们只说她是公主府里的旧人。
显武朝有很多公主和长公主,却只有这么一位大长公主,她是显武帝的姑姑,也是宗室里如今辈分最高的一个人。安定大长公主先后嫁过三次,前两任驸马都出自名门,但她先休了第一任驸马,又杀了第二任驸马,这两个男人终究不能陪她白头。第三任驸马是公主府里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卫。
安定大长公主在今上登基时是出过大力的,显武帝非常尊敬她。
安氏在五六岁时就被分到了大长公主身边伺候。其实,贵人身边哪里会少一个像她这样的还没有留头的小丫鬟的服侍呢,贵人不过想是把小孩留在身边逗逗趣而已。大长公主一直没有生养,因安氏懂事可爱,并不真拿她当丫鬟,还找人教导于她。所以,安氏虽名义上为奴,其实是被当成娇小姐养大的。因在大长公主跟前生活了十几年,她的x_ing情其实和大长公主有些类似,并非是循规蹈矩之人。
再说安氏的丈夫汪海,他是大长公主第三任驸马的徒弟。第三任驸马姓汪,汪驸马既然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卫出身,功夫自然不俗。汪海本是公主府里的下人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孤儿,无名无姓、无根无基。公主府不缺他这一口饭吃,只当行个善事一样地养着他。到他三四岁时,汪驸马机缘巧合下发现这孩子有些韧x_ing,便起了收徒的心思。汪驸马和大长公主一直没有生养,徒弟能当半个亲子。
一转眼过去了好些年,那个从乞丐堆里扒出来的孩子已经是从一品的大官了。
这九门提督名义上是负责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和门禁的,有巡夜、救火、编查保甲、禁令、缉捕、断狱等等的职责,其实是皇室禁军的统领,非皇上心腹所不能胜任。九门提督的职权非常大。
再说边静玉和沈怡所待的酒楼,这是京城中最好的酒楼之一,已经开了几十年了。这家酒楼的厨子技艺非凡,总能引起京城内的美食潮流。人们只知道酒楼背后的主人来头很大,却不知道酒楼背后的主人正是安定大长公主。安氏作为公主府旧人,她藏于暗室不是为了偷听边静玉和沈怡说话。事实上,她的目标本是他们隔壁的那一桌公子。只不过暗室正好巧妙地隐藏在两个包房之间,安氏不知不觉竟被边静玉说的故事吸引了。正巧那帮世家子聊的内容都叫她不屑,她便认真听了边静玉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