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说,后山上的张书生是个怪人。
偏她紫云不这么觉得,隔三差五替人纳鞋垫送水果,带着满满一篮子的心意去,羞得两颊绯红的往回走。
红云、绿云两姊妹挤兑她,“看看我家紫云,这可是长大了要寻丈夫了?”
“可不是嘛,三天两头往那后山上跑,后山上那个张昆哦可别是个男妖精,看把她魂给勾的……”
紫云把眼一瞪,纤纤的玉手往那小蛮腰上一掐,笑骂,“怎么啦怎么啦?我就是喜欢他了!你们不也喜欢吗?我可不像你们,敢说不敢做!”
嬉笑怒骂,哪儿还有方才的温婉娴熟。村里的姑娘家,总比不上城里的大家闺秀,行动走步见总带着一股知书达理的味道。似吃多了辣子,性子也是泼辣的很,喜了就张嘴大笑,怒了就指着人鼻子叫骂。当然,除了在心上人面前……
“昆哥,这是上次你让我爹带的盐……”
“昆哥,山上潮湿你这书册都出霉味儿了,我替你拿出去晒晒……”
“昆哥,你这衫子破了,我替你补补!不不不,不麻烦,你好好读书……”
屋里人那人站在堂前,双手抱着只黄花梨箱子,嘴里道着,“不用、不用……”里间不知熏了什么奇香,味道凛冽有些呛人。
紫云见了他,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一双眼睛定住了就收不回来,看他抱着小箱子便伸手去夺,“别抱着啦,难道装了你的身价性命不成?”
那人不说话,转身护着箱子。似被着胆大的姑娘吓到了,脸上透着红。
“还真是件宝贝啊?让我猜猜,是你的秀才文书不?”
张昆是紫云的心上人。哦,不,张昆是全村姑娘的心上人。一双眸子顾盼生辉,笑起来似汪着一波春水,说不出的风流俊美。又有些文人习气,儒雅秀气,总是笑着,连说起话来都是细声细气的,近乎于羞怯。
村子里何时有过这般人物,还不叫老少姑娘都掉了魂灵?
可这张昆确实有些奇怪,早些时候还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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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村叫黑山村,顾名思义身后有座黑山。
早些时候,张昆刚来村里,在那村里转了一圈便敲定了什么似地,雇了几个汉子替他在半山腰上盖了间小屋。
一室一厅,一张大床。
粗使的汉子挑着半担子黄泥边与他玩笑,“张哥儿是城里来的吧?可是选中了我们这黑山村隐居啊?”
张昆笑着说是。
那汉子又问,“要砌张大床啊,可是要带媳妇一起来住?”
他含笑不答。
人们只当他认生不肯说,调侃了几句便各忙各的去了。
屋子不日完工。只因他出手阔绰长相又斯文,村里人对他还是有些好评的,平日里有些什么也都算着他一分。逢年过节杀了牛羊也都喊人上山给他送去一份,碰上有人出村才买货物也常替他捎些纸墨。
紫云第一次见他便是替爹爹送月饼的时候。那是中秋,他就坐在屋内,安安静静的倚在桌边看书。窗纸破了一角,悄悄往里看一眼,能瞧见他微微抿起的嘴角。
桌上有些村人送来的水果糕点,样样东西都是簇新的,码的整整齐齐带着喜气。
紫云轻轻叩门,门里那人似期盼已久一般的飞奔出来开门,眼里眉梢均是盈盈的笑意。
就那一眼,仿佛就是花前月下私定终身了。
“你在等人?”
“不是,不是,”他连连摆手,“只是没什么人来,有些意外罢了……”
那笑容里有些露骨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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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生在等人,村里人都知道。
刚来前半年,隔三差五的有个男人来看他,着锦衣束华巾,来时手上必大包小包皆是些吃穿用度每日所需之物。来了也不多作停留,在那小屋里住上一晚,隔日清晨便不见了踪影。
张昆说,“这是我表哥,就住镇上,知我在此读书便常来照应。”又笑了笑,道,“我们自小亲密惯了……”
两眼弯弯如晃晃的星月。
后来表哥不大来了。
开始时三五日一趟,后半年便成了七八日一遭,再后来便是一月也难见上一次。掐指一算,打上回起,好像也有两个月没见他了。
养鸡的大婶问他,“近日里怎么没见表哥?”
那天是张昆第一次下山,旧时好像总有表哥替他打点了一切送上山去。几时该买米了,几时该买只鸡补补身子了,一条一条安排的极为细致。
张书生摇摇头,笑道,“他忙。”
大婶说,“他让我每隔五日送只鸡给你,说好下次来时再算钱的。你看他现在都不来,我这鸡钱……”
张昆急急道,“还欠着多少钱?我付……”往袖子里掏了掏,扯出半吊子散钱。线头散开了,零散的铜钱撒了一地。
“张哥儿,这钱似乎不够啊……”
“啊?不够啊……那您先都收下,等我回山上去取……”
“好好……”
他放下了钱,匆匆的走了。走时额上布满了汗珠。
三日后,表哥还是来了。结清了鸡钱也断了日后的生意。
那就是村里人最后一次见到表哥。
“表哥怎么不来了?可是吵架了?”
“不、不是……”
“你是不是想他了?不如婶子今天要去镇上,不如替你去和他说说?小孩子家家的哪能有隔夜仇?吵个架而已……”
“别……”
张书生似乎很想他,但又不敢去找他。
村里人都说,张家表哥一定是个厉害人物,把这弟弟制得服服帖帖的。你问为什么?你看呀,张书生离了他都好似日子不能过活了!
表哥没再见过,只见着张昆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不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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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生下山,一手提着他那只黄花梨的铜扣箱子,一手拿着块玉佩跟村长说要换钱。
村长一看,是上好的古玉,村里没人收的起。
他二话不说,拿着玉石便去了镇上。
回来时手里多了些针线布匹,多了些熏香作料。似山路泥泞身上摔得乌脏一团时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唯独手中那只黄花梨箱子是干净的。
脸上倒是带笑了,但这笑意总像是透着股寒气,让人看了觉得脖子后头冰凉冰凉的。
“张书生这是疯魔了。”村里人说。
说的很大声,有时就在他张昆的耳边说。他却好似哑巴了一样,直愣愣的走过连个回应都没有。村里的孩子捡石头丢他,骂他“怪人”,他站住了,笑着摇摇头,拍拍衣摆又走了。
紫云心里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可见了那一张脸,心里的担忧就飞去了九霄云外。手上端着的点心什么的,就毫无顾虑的送了上去。
坐在他屋里说些蜚短流长,看他抱着只箱子呵呵傻笑,也觉得格外有趣。
真是长得俊,就这么看着都觉得高兴。
紫云没说,其实她见过张书生更古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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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冬至,日落的有些早。
天色都暗下来了她才想起新纳的鞋垫没给他送去。恁凭红云绿云怎么阻拦,她就是不听,怀里揣了鞋垫就往那黑山上跑。
刚到了山脚下这天就黑的一塌糊涂了。
好在张书生那屋里还亮着灯,远远的就能看见也不至于走错了方向。
摸上去的地方是屋后,她摸着后墙想走到前门。可就从那屋里穿出了阵阵说笑声:
“你冷吗?今天是冬至。”
“不冷啊?你骗人,呵呵……”
“呵呵呵呵,你怎么总看着我啊……”
“别这样看我啦!”
“哎,你总是这样,说了也不听。”
“来,我给你盖被子。今天天冷,别着凉了。着凉了我可不带你去看大夫……”
温润的声音捏的细细的,带着点愉悦好似女儿家娇羞的笑语,但怎么听都只有他一个人。
紫云不敢再听了,轻轻叩门,高喊一句,“张大哥,我来给你送鞋垫。”
屋里桌椅响动,一个人快步走出来开门。“哦,是紫云啊!”
里间的门微微敞开,门缝里只看得见那只黄花梨的铜扣箱子。箱子没有盖上,可她这位置也看不到里头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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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箱子里头有古怪。”村里人都这么说。
“真想抢来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说不定是山里挖出来的金银财宝,被这姓张的捡去了,高兴的猪油蒙心了!”
“你说我们改日是不是把他拦了……”
紫云听了,定要双手叉腰大骂一番,“臭不要脸的,竟然惦记到别人身上去了!你们要是敢打他的注意,我定叫你们不得好死!”
两个庄稼汉打个哈哈,扛着锄头走远了,风言风语的转眼就忘了。毕竟张书生只是隐居在黑山上的一个臭书生,怪不怪也不影响他家地里的收成,也吓不死谁屋后的两头老母猪。
唯独她还是气咻咻的,瞪着眼撇着嘴,一张脸涨的通红。
昆哥才不是那种人!他那箱子里定是躲着只臭不要脸的女妖精,才叫他日日跟失了魂似地。
我得救他。
紫云一厢情愿的想。
“昆哥,这箱子看着怪沉的,我替你拿着……”
“昆哥,你这箱子起皮了,我替你那下山去补补……”
“昆哥,你到底是藏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嘛!”
撒泼耍赖,一应俱全。
她是村里有名的小辣子,性子厉害的很。七尺长的汉子都能叫她数落的狗血淋头,妖魔鬼怪的还真吓唬不了她。哪怕是一开箱子蹦出个眼睛比铜铃还大的蜘蛛精,她都能捏着人的耳朵赏上一个大耳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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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一去就过了两三月。
那一日,紫云上山。原本只想找那张昆说两句闲话,唠些家常,谁知走到半路一场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等她到时,身上已沾满了泥水,活脱脱的一只落汤鸡。
远远的,张昆在屋前收着衣衫。那衫子被风一吹就跑出去五六丈远。捡了这件又跑了那件,急的他团团转。天色还未暗,只是叫着阴沉沉的乌云给遮去了日头。张昆一截细瘦的身子,在晦涩的山间来来回回的走动,显得有些模糊。头顶上飞快滚动的黑云几乎要将他压垮了一般。
一个不小心,手中的木盆又咕噜噜的滚下了山崖。他把衣衫放入屋内,撑起把油伞便下山去寻木盆去了。
打紫云一侧的山路走过,竟没看见一身泥泞的姑娘家。
屋内点上了烛火,窗户半开半掩,半个黄花梨箱子露了出来,稳稳当当的摆在桌上。火光被风雨一吹,哗啦啦哗啦的妖冶摇摆,照的那箱子说不出的勾人。
走得急,门没关上。吱嘎一声,移开了一人宽的缝隙。
紫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上来,看着那撑伞的人影还在一点点的向下摸索,便鼓起轻手轻脚的走入了屋内。
推开通往里间的小门,一股浓郁的香味就压倒般的喷薄而出。香气过于浓烈,刺得她鼻子里腻腻的,喉咙口痒痒的,很是不舒服。
心里怪道一句,“这是什么香,味道也太烈了,熏得人恶心……”
一方斗室,不过六七跨宽。来不及多想,手已经摸到了桌上的黄花梨箱子。
烛火剧烈的一跳。紫云转过头警惕的张望了一下,闭着眼睛,猛一记揭开了箱子。
还以为会有什么山精妖怪扑面而来,捂着耳朵瞎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才把心里那股害怕劲儿压了下去。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抽上前一看。
哎呦,妈呀!一颗人头!
电光火石的一刹,屋里的蜡烛“噗滋”一声灭了。紫云一屁股坐倒在地,两手撑着身子哆哆嗦嗦的打着战。
人头!人头!!箱子里怎么会装着一颗人头!
而且,那张脸……那张脸她认识!
——吱嘎——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了,张书生提着木盆举着伞走了进来。能听见他焦急的步伐混杂着雨水落地的声音。
看到瘫倒在地的紫云,倒也没多少惊讶,只是笑着把伞放去了墙角,问到一句,“你怎么来了?”
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脸鲜红的唇,犹如吃人的鬼魅。
点上蜡烛,看到桌上开着的箱子,又问一句,“你看见啦?”
紫云摇头,又点头。未干的泥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张昆扶她起来,替她搬了张凳子。又伸手进那黄花梨箱子中,把那颗人头捧出来,说道一句,“表哥,来看看,这是住在山下的紫云姑娘,你不在的时候她常帮我打点衣物……”
又是那种小女儿家般的甜腻语气,一句话里还带着细细的笑。
紫云这才看清了那颗人头。
那是一颗从脖子上齐根绞下的人头,耳朵鼻子上布满了针线的痕迹。肿胀溃烂的五官依稀可辨生前的容貌,是表哥!
似乎是放了太久,被张昆这么一捧,耳朵两侧的腐烂皮肉黏糊了他一手。
张昆找来枕头,将那粒人头轻轻放下。不小心放歪了些,便有稠黄的汁水从嘴角里一点点顺出来。
他伸手去擦,一用力,两瓣嘴唇便被他擦了下来。他嗔道一句,“哎呀,你又不听我话了!”转身,便翻箱倒柜的找针线。
打开抽屉,抽屉里没有。打开矮柜,矮柜里也没有。打开衣橱,哗啦倒来一副躯干并一条大腿。
张昆惊呼了一声,连忙扶住那具身子,将他摊放在地上。两条细长的眉毛皱在一起,怨道,“你怎么这么不老实,又想走了是不是?”
紫云这才看清,那躯干和大腿都是腌过的晒过的,就像逢年国家家家户户腌制咸肉一般。保存的倒是很好,切口处向外泛起打皱,翻着蜡黄的黄泽。又像被他刻意修补过,歪歪扭扭的用针线缝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我表哥这人就是这样。”他回过头来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紫云说,“什么都好,对我也好……就是、就是风流了些……”
忽的又想到了什么,从床下拉出一只大木盆,道,“你瞧我这记性,差点坏了大事……”
盆里是白花花的两条胳膊,抹着细盐压着石块。盆子底下盛着一层浅浅的盐卤,当真同家里腌制的咸肉一般。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得给表哥按摩了。”
抓一把盐巴,细细的在那两条胳膊上擦拭。从手肘到手腕,每一个指节都不忘细细的揉捏,指缝里指甲上,分毫不差。那脸上眼中,皆是姑娘般的细心与满足。
擦完了一条换一条,一边与她道,“他总想着走,想丢下我一个人再也不要我了……可我是真的喜欢他,没了他就活不了……所以啊,我就想了这个办法……哈哈……”
“我太喜欢他了,他也很喜欢我……他说我要陪我到老了,但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对不对?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那条腿也不知怎么的,烂的太快了,我只能把它吃了……吃进肚子里,他就再也不能丢下我了……可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多少,还得腌起来……一个弄不好啊,都出味道了……”
“我怕吓到你们,只能把他藏在柜子里……”
“平时啊,我就把他的头放在箱子里,带在身上……这样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他……都能陪他说话……”
“他总和我对着干,耳朵鼻子怎么的总往下掉,一碰就掉,老让我补……他很坏对不对?我知道他是气我,气我这么任性……不过没关系……”
“你看,就像这样……我睡觉的时候,就把他的头放在枕头边上……他会陪我说话……”
“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了,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他说过的,只爱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