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鬼。
那是个相当年轻且漂亮的少年,看他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六、七岁模样,双脚交叉地靠墙站着,面无表情。
他那句话分明是冲着沈国栋说的,可是眼睛却转过去了。沈国栋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正凝视那被围着抢救的病患,眼神不是不复杂的。
沈国栋愣了。
这少年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可是他确实没有想过撞死他的凶手竟是如此年轻。一瞬间沈国栋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驾照?
正惊怒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嘟————
一条平稳的绿线,显示在仪器屏幕上。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沈国栋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忍不住看那少年一眼。
刚才他说什么?‘不就是个死’?不知轮到自身他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那少年象是愣了,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刚才游走在生死边缘时他已经灵魂离体,看到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自己时他也有了会死的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此刻真的听到心跳停止的声音却还是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呢……
少年眼里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让沈国栋渐渐心软起来。按说他应该仇恨他才对,可是这少年是这么年轻,绝对比他沈国栋还要年轻,他虽然害了人,但也害了己……一时间他矛盾起来,不知该不该原谅这个害死他的凶手。
“起搏器。”医生毫不迟疑,拿了两个电烙铁似的东西在那少年胸膛上按了一下,沈国栋看到他身体高高地弹起又落下,而仪器上那条绿线平稳恒直如初,没有任何细微的跳动。
加大电流,再试。
还是不行。
两只鬼都有些紧张。沈国栋偷眼觑他。
那医生满头大汗试了好几次,始终不能恢复病人的心跳。他无奈地宣布放弃抢救,病人已经死亡。
少年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嘴唇轻轻抖动。其实,如果他真的被救活了,即使宽宏如沈国栋,只怕心头也会有- yin -暗的不平衡,会觉得非常的怨念吧。可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又觉得有些不忍和惭愧。
他只当这少年要哭出来了,却万没想到他最后却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里带着种淡淡的苦涩,低不可闻地道:“也好……”
沈国栋心中怪异莫名。
这年轻的少年,竟然可以这么平静这么迅速地就接受死亡的现实?太平静了,平静到几乎给人一种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感觉。
少年闭了闭眼睛,象在平复自己的心潮。过得一会儿,他徐徐睁眼看向沈国栋,态度变得有些温和友善起来。“其实做鬼也不错吧,你说呢?”
这话戳到沈国栋的痛处,木着脸,“我还是习惯做人。”
“哦……”
刚好两个医护人员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天。
“现在的孩子哟,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酒后驾车,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你说他父母养大他这容易吗……”
“切,被他撞死的那个才倒霉呢。内脏全都破了……”
两个不为人知的鬼魂闻言互望了一眼。
沈国栋的眼神悲愤而委屈,绝对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少年尴尬地看着他,迟疑很久,终于不太自然地说:“……对不起啊……”
虽然道歉对目前这种状况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但他尴尬的致歉还是令沈国栋稍微好过了一点,顺带地,对他的观感也略略好了一些。还懂得道歉,看来本- xing -并不坏。只是想到自己就这么英年早逝,心头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到这地步了,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沉默很久,他终于无奈地叹一口气。“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人家说人生三十不为夭,他距离三十也还有那么几个月呢,又是这种横死的死法,若用中国人惯用的说辞,那一定是前世他欠了这少年一条命,所以今生才要因他而死。
——也许是迷信,但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把一切不好的事情推给命,这样比较能容易接受。
护工上来把两具尸体用白布裹了抬到推车上推了就走,其动作之麻利,象在打包两件物品。沈国栋不舍地跟上去,适才那种心酸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他一边默默哀悼着自己的逝世,一边想着自己要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大概躺上几天。
一向都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手机也刚好没了电,想来处理遗物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时间通知到家人的。这种无名尸体,通常都是存放在太平间里,要等到家属着急了,报警了,才会安排来认尸……依他从不在外过夜的生活习惯,估计一夜未归又没打电话作任何交待就够父母担心的了吧……
医院是个奇妙的场所,生与死、喜与悲,都在这里重复上演。
那两个护工,因日日见到尸体的缘故,也并不觉得怕,反而一路有说有笑。他们穿过大半个院区,穿着统一住院服的病人,有的被家人扶着出来散步,有的,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初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情景刺激得沈国栋几乎要崩溃:这滚滚红尘啊……
猛然间,旁边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女人嚎啕大哭被人半拖半扶地架了出来。
想来只有至爱的亲人死了才会这么难过吧。沈国栋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悲痛至极,忍不住看一看那被白布裹着的尸身。
被车轮辗过的尸体绝对不会好看,不知父母来认尸时会不会晕过去?
那少年也被勾起了心事,神色黯淡地低语:“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的。”
沈国栋心中难受,不语。
少年声音里有种孤伶伶的落寞。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许久才把视线收回来,勉强冲沈国栋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做人……很失败。”
刚才清理尸体时沈国栋就看到了,少年染着一头无比张扬的金发,一边耳朵上至少打了六七个耳洞。他大致可以猜到这少年活着时是怎样的人:叛逆、骄纵,家里有点钱,但精神十分空虚,自诩为新新人类,不喜欢念书,出格的事可能没怎么做,但绝对的恣意妄为。他说没有人会为他哭,那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伶伶,一个人……,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国栋有点同情他。勉强安慰着说:“怎么会?你父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短促的笑给打断。“拜托,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
啊!没想到在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身世奇突的孤儿。沈国栋的同情心再添三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他倒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立刻岔开话题。“我看你这么留恋人世……生前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语气中,藏着几乎不为人察知的隐隐羡慕。
幸福?
沈国栋一呆。
就象所有的父母对初生的孩子寄予无限厚望一般,他的父亲也未能免俗。
可是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长为国家栋梁。高考落榜后,带着一点年青人的狂妄,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扬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信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没头没脑一头扑进社会,一下水就被淹得够呛。
现在回头来看,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天真无知得可爱。琐碎的生活消磨人的壮志,进入社会越久,越没了当初的激情,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安于平凡的普通人,既无一技之长,也无高学历文凭,为着生活,打各种各样的工。他当过超市的仓库保管员,也在加油站加过油,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所以虽然已经进入大龄青年的范围了却仍然不敢轻谈婚姻。
活得不是不辛苦的。
那少年看他神色黯淡,立刻明了于心。
“既然活着这么烦恼,那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国栋惆怅地叹气。
虽然活得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幸福的时候。
平民的幸福,从来不会是巨大的。有时候只是久雨后暖洋洋照在身上的一片阳光,有时候是和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去喝夜啤,又或是用加班工资给家人买了礼物家人收到时温暖的笑脸,甚至有时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些小事活着的时候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此刻来想,却分外怀念。
“这一生就这么完了,你会不会觉得很不甘心?”
少年讶异。“怎么会?”
“如果此时去到阎王殿,阎王命你将一生作为写下,你写得出么?”
少年一愣,怔怔看住他。年轻如他,当然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