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桂树动了动,身后响起布履摩擦过青石板的细响。
吴老板笑了笑,心道他倒是来的巧。往后一瞧,刀客一身飘摆的白衣,很旧的布料,却洗的极其干净,若不是那黑金古刀,看起来颇有遗世谪仙的味道。
刀客接了老板手里的椅子。
“我来。”
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阵,奇长的两指夹住卡槽两侧,双指用力,咔吧一声闷响,椅子腿和横梁之间严丝合缝。
他的眼神极是认真,蹲下身子翻来覆去检查着椅子的每条接缝,把扎着的木刺一一拔除。
满院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微微弓起的背让他整个人都像一件蒙了尘的锐利兵器,带着旧主的人味。
吴老板有些怔忡。
刀客带来了一副好画,吴道子的人物,衣褶用莼菜条描,天衣飞扬,漫壁风动。刀客让老板挂在外堂,老板舍不得,急的抢过画揣在怀里,明明没人跟他争,却欢喜的抱了画就往后堂跑。庭院深深,露s-hi霜重,不知道穿过几个园子,一回头被那刀客扑倒在地上,老板以为刀客来抢画,急吼吼的吆喝我的我的,刀客伏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脸,看着老板那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本来极冷峻的一张脸,唇角一勾,浮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老板看痴了过去。
手上没敢松,依旧紧紧的抓着那幅画,像抓把利器似的,竖在胸前。
“这也算好东西……”刀客不耐烦的从他手里抽出画卷扔到Cao丛里,老板正要扑出去救,冷不防被刀客吻上了唇。
冷冽柔软,软腻馨香,濡s-hi的唇和灵活的舌。刀客很少这样清淡的吻他,他们大部分唇齿勾连的机会都含了欲,不纯粹。刀客的舌沿着他的唇形慢慢的滑,末了延伸至脸颊上,含了一小块皮肤轻轻的舔,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刀客的身上混合着血气和长途跋涉的汗气,吴老板的茶香掩盖不住,整个人身上弥漫的都是刀客的味道,头顶上一树紫藤被风一吹,簌簌的抖,淡紫的花瓣落了他们一身一脸。
“等不得了,就在这做吧。”老板轻轻的咬着牙,眸子里的水光泛滥一片。
“嗯。”刀客应了,伸手便解了老板身上月白长衫的盘扣。
七.
店里的东西被刀客一一换了个遍,包括墙上的十二幅山水,点灯的铜台,品茶的杯盏,文房四宝,老板腰上压衣的青佩,甚至连手里常捧的那只白瓷杯都被刀客换了汝窑,雨过天青色,盘着细腻的冰纹,贵重的让人不知怎么拿是好,明明是瓷的肌骨,初到手的几天却总让老板觉得捧了块火炭,没有茶具配它,只好端出了爷爷传的曼生壶。
制壶名家杨彭年与金石名家陈曼生合作的一把壶,壶身篆刻着俊秀的小字:“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携藏。”
用这壶这盏泡了杯龙井,慢慢啜饮,看着那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黑漆交椅上看窗外的天目山的冷人,心里只觉得诧异,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竟然拿出家底来配他。
茶喝了一半,剩下半盏递给他,刀客接了,面无表情的一仰脖,一滴不剩。
老板心疼着茶,嘀咕一声对牛弹琴,那刀客却把茶盏还给他,淡淡道:“雨前茶,弃了冬后第一批芽叶,只留春天新长的旗枪,没受过苦寒,又软又新,缺历练,但是干净。
说罢眼锋朝老板一扫,眸里说不出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老板端着杯子,楞在了原地。
茶叶铺多了古玩生意,新换的博古架上,摆的都是刀客拿来的珍玩,都是好东西,却入不了刀客的眼,强占了老板的半面店铺销赃用。好的都成了刀客的嫖资,林林总总堆在老板的卧房里,施耐庵的笔洗,曹雪芹的砚台,桌上摆着宋徽宗的瘦金体手稿,樟木盒子里,堆放的铜板快要满出来,混着龙井片子,用手指一拨,哗啦哗啦的响。
不知不觉入了冬,茶叶铺流水少了,专做古玩生意,出的物件换了银票,用一方田黄小印压着,越积越厚,刀客却不回来。
天目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直至深夜,吴老板点着灯,坐在外堂读书品茶,一双手拢在海獭皮套里,颇有几分豪绅的味道。半晌走至院里看雪,见那花径都被雪掩了,绢布灯笼上也积了新雪,皱着眉把睡下的伙计唤起来,逼他扫雪点灯。
屋里点着炭火,王盟睡的迷糊,不愿起来,咕哝道大雪天的也没人来,第二天起来收拾便是了。
闻言老板便生了气,温文的脸上含了三分薄怒,也没真把王盟怎么样,抢过屋里的扫帚,门一摔,自顾自的往外走。
伙计着了急,披上衣服追出来,一叠声老板老板的哄着,接过扫帚,哈气连天的走出门去,冷风一吹,冻得直缩脖子。
“老板,您费这个劲干什么,那使刀的又不是不认识咱们家店门,巴巴的把院子打扫了……”
吴老板寒着脸,袖着手站在屋檐下,打断伙计的话:“谁说我等他,我在等狐,雪一落,那些找不到路的狐仙要来借宿,院子不扫,灯笼不亮,狐看不清,说不定就错过了。”
王盟挥着扫把,目瞪口呆的看着老板。
收拾停当后却再没了睡意,白日里邻居孙太婆送了几篓子干果,别的也罢了,核桃和榛子拿来做酥酪最好味道。老板收拾了案子,借着风灯,一个人捏了把干果夹,仔仔细细的剥核桃。
咔嚓,咔嚓,使的力不匀称,拨出的仁碎成一块块的,卖相不好。
“轻些,壳要开的时候收住力,按到底就碎了。”
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来的,雪气掩盖了他身上的味道,没察觉。
刀客说着,捡了一枚,放在指尖微一用力,嚓的一声细响,皮壳裂开,露出干净的r_ou_来,圆圆小小的,像一只光裸细小的脑仁。
两人面对面坐着剥核桃,他剥的好,干净爽利,老板的则碎的一塌糊涂,学不会他说的关键时刻收力,一路用心到底,七零八落无法收拾。他拈起一个再狠狠的捏,谁料那壳和r_ou_都混在一起,成了渣,连皮带骨带r_ou_带心,收不回来。
手里的夹子一扔,喉头便哽住了,一口气硬憋着,不能示弱。
刀客叹了口气,把老板往怀里一揽,鼻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刮蹭,破天荒的带了人味:“是想我了?”
老板不说话,负气的不看他,手心里攥了片薄薄的核桃壳,往青石案上一下一下刮着。
刀客便不再问,俯身把手从老板的膝盖下穿过去,一用力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搂着腰,从额头开始细细的往下亲,亲到小腹处的时候他便没了脾气。
晚上住的是客房,第二天一早照例收了五枚铜板的茶钱,没有名器,起来的时候刀客没走,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老板睡眼惺忪的凑过去一瞧,竟然是在刻章,压银票的田黄小印书四个篆字,吴邪赏玩。
刻完背了刀要走,老板不让,挡在门口:“什么时候再来?”
“别问。”
背影逆着光,周身一圈淡淡的金印子,后背笔直而修挺,
第26章 瓶邪番外 刀客(3)
八.
开春的时候,小院里的茶蓬到了年岁,老板要重新种,偏偏工匠都被请去山里干农活了,吴老板和王盟只能自己扛了锄头,在店外不得章法的忙碌,各蹭了一身一脸土,茶蓬植的歪歪扭扭。
“这样活不了,重新弄,让我来。”
竟然还是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
慢慢的闻不见他身上的血气了,厮混的太久,怕是自己身上也沾了那味道,分辨不出。吴老板倔倔的扶着锄头,不走。那刀客蹙着眉,把他往店里推:“去沏杯好茶,你干不了这活。”
这是实话,老板读书,写字,卖茶,没干过粗活,手细。刀客不一样,十指张开,砂纸似的,布满了细腻的茧。
不过一个跑江湖人,拿惯了刀,不一定拿的起锄头。老板进了店里,倚着青石案,拎了曼生壶,注饱了水,先自饮一杯,铺开宣纸洗笔磨墨临帖子,等着看笑话。
春日的太阳烘的暖,柳枝初绿,到处都笼着薄薄的烟。外堂的朱红帘子卷上去,阳光从窗棂透进来,从老板的角度看去,那光瀑里浮荡着细微的颗粒,上下翻卷,起起伏伏,像心事。
半晌放下笔去小院看那刀客,手里捧着兔毫盏,斟了满满一碗放凉的茶,学着南边人的习惯,在茶盏里放了两颗梅子,入口酸甜,后劲微苦,带清香。
刀客光着膀子,正在培土,身后一溜细嫩的新苗,沿着小径整整齐齐排列,每一棵周围都用土堆了圈子,中间汪着水,慢慢往下渗。阳光舔着刀客的背,每一条肌r_ou_都泛出光来,像涂了薄薄的油,听见老板的声音,刀客便眯了眼睛回头看他。
老板惊的张大了嘴,手里的茶差一点泼将出来。
浇完最后一株茶,刀客抖抖葛布裤子上的土,将剩的大半桶水从头顶尽数泼下,汗渍和泥土一并冲干净,将那空桶一掷,向老板走过来。
像个普通的农夫,走至妻子面前,讨一口水喝。
像个普通的农妇,迈步去田土垄间,给他的夫君送一盏茶。
刀客就着老板的手喝水,离的他近,低头的时候,黑发上的水珠滴到他手上,凉的。老板吸一口气,那兔毫盏便随着他的手微微的颤。
刀客像口井,无论什么时候去汲,都能拎出甘泉来,混着新鲜的故事,他会杀人会跑马,会品茶,会篆刻,会鉴古董,甚至会种地。
吴老板捧着茶盏倒退了一步:“你到底是什么人?”
农夫拾了地上的古刀,重又变回他自己的样子,目光凌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