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不置可否,也不收桌上的茶钱,抬起细长的眼睛扫了一眼面前的吴老板,开口道:“方便的话,借宿一宿。”
出乎老板的意料,那人的声音虽然低咧,语气却极有礼貌,不似普通江湖人的粗野。
“里面还有客房,我带您进去。”
“外堂便可,麻烦了。”客人说完,也不再回应老板的阻拦,自顾自的打开行囊,取了薄薄的铺盖,拎了三张交椅靠墙一拼,搭了简易的卧榻,面朝里休息。
老板也不再开口,那黑漆交椅用檀木制作,搬一张已经极沉,可刀客竟毫不费力似的,身法温丝不乱,脚步既轻且稳,步履间不带一丝声响。
这样的人物,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吴老板摇摇头,收了案上的书卷,回屋休息。
三.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老板起床开店时,却发现那刀客已经走了,青石案上孤零零的扔着五个铜板,三张黑漆交椅也原封不动的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倒是有几分侠客风范。吴老板笑笑,收了案上的铜板放进怀里。
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谁料三天过后,那刀客竟然又出现了。
依然是夜,月缺。
柴扉不掩,门上一盏小而圆圆的绢布红灯笼,无忧二字书写的很是秀气。
一尘不染的小径上,黑影一闪而过,轻的没有惊动一片庭院中的闲花。
吴老板一个人坐在店里,伏在案子上翻那本看了一半的唐宋传奇,看的入神,手边的白瓷杯里剩下的半盏茶放的凉了,忘了喝。
突然老板皱了眉,抬头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店铺,若有所思的放下书,脸上便带了三分笑。
“来了便请进吧。”
果然,不一会,门口的y-in影里便闪出一个瘦高的人影,向着风灯走了几步,火光映照下,那人脸上沾着灰尘,但棱角很有韵味,奇异的黑色长刀换到了腰上,刀客用手按了,抿着薄唇拣了张椅子坐下。
老板这次没说话,等着那刀客开口。
刀客也不客气,端了桌上老板剩的半盏茶,茶水放的温凉,喝下去正解渴。
放下杯子,刀客扫了一眼对面的老板,蹙眉道:“你听到我来?”
那人的瞳孔很黑,墨沉沉的揉进了夜色,像他的刀。
老板笑笑,摇了摇头,将茶添满了,道:“不是听到,是闻到。”
刀客闻言一愣,端着茶杯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我们做茶的人,对味道最是在行,客人你身上有血气。”老板闭目思索了一下:“还有尘土的味道。品茶的人身上没这味,茶x_ing最是清洁。”
刀客沉默着点点头,火光映照下睫毛下两抹疏淡的影。半晌用长指一指店外敞开的柴扉:“你在等人。”
“等狐。”
“狐?”
“离得山近,山精水怪就多,我留着门,说不定可以等到路过的狐仙。”
刀客抬起眼,细长的眸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老板,卸了背上的行囊放在青石案上:“我很累,准备些吃的,收拾一间房间出来。”
无忧茶坊是上一辈的产业,从外堂的后门走出去,重叠的后院犹如迷宫。老板持了风灯,带着刀客穿过一扇扇圆洞门,绕过一条条花影重重的小径和阆苑。刀客走路没有声音,吴老板步子也轻,两人一前一后穿行而过,扑面是细细的桂花香,混着叮铃作响的钥匙声,清淡的月光照着两个人的影。
老板端着准备好的食盒走进刀客的房间的时候,那人倚在床柱上正在擦刀,见他来了,停下动作,一身尘土洗干净了,黑发间露出一张极清秀的脸孔。
老板在圆桌旁坐下来,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笑道:“只有些素菜,我们吃茶叶饭的人,见不得姜蒜和荤腥,酒也是没有的,客人将就些罢,”
最后一样是自制的绿豆糕,油汪汪的,里面包着豆沙,两双筷子,两只小碟,一盏油灯蒙了纱罩,照的人笼了一层毛茸茸的白光。
两杯君山银针,针样的叶子在杯中沉沉浮浮,杯壁上一层细密的水珠,结的久了便往下滚。
刀客身上的血气太重,那茶香也被掩了。辜负了好茶好水,倒成就了一双人。
客人放下刀,朝老板走来,半推半就的,便迫的人解了衣衫,老板的里衣是石青,看的久了,仿佛整个人都成了一株茶。
一夜手脚痴缠,无话。
四.
吴老板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刀客早就不知所踪了,桌上放了块白玉坠子,外加五文茶钱。
老板摇头苦笑,暗道这人连嫖都嫖的正大光明,有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
依稀记得,自己问了他很多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过。
仿佛没有前尘,也毫不在意后事。
后来那刀客每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深夜前来,天不亮就走,话很少,有时候还算齐整,有时候却一身都是伤,问他缘由,一定是不答的,堂而皇之的睡他吴老板的房间,喝他泡的茶,嫖他的人,走时按例在桌上留些古物,外加五文茶钱。
老板把他留下的铜板都放在一只朱漆盒子里,拿出来嗅一嗅,跟他的人一样,淡淡的血气,吴老板抓了把龙井片子跟铜板放在一起,去去味,谁料茶x_ing太易染,再拿出来时,连那茶叶都沾了腥,喝不得。
吴老板觉得这个人有意思,不知不觉便好了奇,刀客的刀从不离身,连睡着时都放在床榻上,明明一张床,两个人,多了把刀却像多了个拖油瓶。有一次趁他睡熟了,老板小心翼翼的绕过他去取那把刀,还没碰到,刀客便醒了,警觉的望着他。
老板很是尴尬,像做贼被逮了个现形,讪讪的摸着鼻梁,没了词。
刀客却淡淡的,说这刀见得血太多,你的手干净,碰不得杀生的东西。手上见了煞,泡出的茶就不是味。
“你懂茶?”吴老板奇道。
客人将刀收好放在枕边,漫不经心的揽了吴老板的身子:“懂过,自从见了血,就都忘了。”
刀客清晨离开的时候,在桌上留了一只兔毫盏,碗底漆黑如墨,缠丝如银,倒了磨的雪白的茶粉,清明斗茗,滚水一冲,有唐宋遗风。
这是大礼。吴老板细细将茶盏用软布包了,收好。
吴老板心里存了个心思,日里夜里的总惦记他。
那人却根本束缚不住,来去无影的,要他要的狠,伺候的人儿三魂七魄都不完全,清晨留下的每样东西又深的吴老板喜欢。有火发不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嫖,吃干抹净了止不住还想他。
刀客每次来都带着新伤,有时候轻些,有时候重,全身上下淋淋漓漓的滴着血,吴老板替他用茶水洗伤口,细细包扎,末了根据他不同的状态端上不同的茶。
刀客冷冽,泡的就是猴魁,刀客清淡,又换了龙井,带着杀意闯进门时,上的是平水珠茶,一粒粒沉在杯底,品之有金石之气,肃杀。名唤将军令。
吴老板好奇,却从来不敢问,那刀客也知道吴老板的心思,更避着他,依旧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夜半缠绵,天一亮就不见。
无忧茶坊的柴扉依旧整夜不掩,起初是等狐,现在便连带着等他。
连刀客的名字都不知晓。
第25章 瓶邪番外 刀客(2)
五.
西湖北山有灵隐寺,南山有净慈寺,钟声悠扬悦耳,一年到头香火鼎盛,最是灵验。
夏至那一天吴老板跟着四邻赶庙会上香,吃桂花糕和粽子糖,下午端着小碗讨七家茶,东家一撮瓜片西家一撮碧螺春,混杂在白瓷碗里,像一塌糊涂的心事,分辨不出。末了还要得体的笑着:“阿婆,等下莫忘了来我家,早准备了上好的新茗。”
回来的时候路过西泠桥,苏小小歌中的地方“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小雨,吴老板用袖子掩了茶碗,匆匆往回跑着,突然就跟那刀客擦肩而过。
舒长的双眉,狭细的眼,明明是最细致的轮廓,偏偏扮作浪子样,一身烟尘。
蓝衣青年也看着了吴老板,穿过四下奔走的人群朝他走去,淡烟疏雨里撑开一把伞,也不避讳旁人,拢了吴老板翻飞的衣袂,脸贴脸的磨蹭。
血气,还有敝旧的阳光味。
倒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他,不似晚上的凌厉,白日里那刀客看起来单薄,后背笔直而削瘦,肩膀的线条像钢笔划出来的,离的近了要被戳出个窟窿,太过冷硬寡淡。
刀客随着吴老板进了店里,一进内堂,当着伙计王盟的面就等不及的解他的衣带,粗糙的手在胸膛上抚摸着,一路纠缠着进了客房,推推搡搡的往床上按,吴老板怀里揣了一路的七家茶洒了一床单,刀客进入的时候,茶叶便在身下硌着,随着身上的人的动作,噼里啪啦在床上无章法的划。
缠绵到极致,刀客的左胸会浮现出一只花纹繁复的墨麒麟,动作越大,那墨色就越重。明明是匪气,在床上便是蛊惑,让人口干舌燥,四肢百骸都腾腾的往外冒热气儿。
吴老板拿这刀客一点办法都没有。
六.
后来刀客白天也偶尔出现,有时隔几天,有时隔半月,最多一次三个月都没见过他,来的时候总是急切,走的时候疏淡而寡情,顺道着来的,从来不提自己在做什么。
刀客身上的血气越来越重,吴老板只凭嗅觉就知道他手里添了人命,混着腐朽的棺材味。
店里面的椅子坏了,王盟找的木匠不中用,修了半天,椅子腿和横梁之间的卡槽还是露着宽宽的缝,竖着木刺,也不敢用力。吴老板把椅子拖到院子里,握着小铁锤,左看右看都不知道怎么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