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吴邪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张起灵右臂上的伤时还是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军官面无表情的一层层掀开被浓血浸硬了的绷带,露出胳膊上的子弹贯穿伤,由于处理不及时已经开始溃烂,疮口黑红的皮r_ou_翻出来,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更为奇特的是,那军官的左胸处竟然盘亘着一副巨大的墨麒麟过肩纹身,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这在当时十分少见,吴邪有些好奇,想要开口问张起灵,但又随即想到他那人的脾气不会回答的,便顿了顿,把视线转移到伤口处。血r_ou_模糊的一片,吴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异乎常人的忍耐力,他刚才竟一直用这条手臂吃了顿晚饭,举手投足间一丝受过伤的痕迹也没有。
“是学生运动那天弄的?”
军官的声音一下子冷漠了起来:“你别管。”
吴邪不由皱起眉头,他是个典型的老子思想信奉者,任何形式的暴力在他看来都无意义且愚蠢。他端着张起灵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将发黑的绷带取下来,说:“我不管?再拖几天你这条胳膊就要废了,少给我死鸭子嘴硬。”
年轻的军官依然沉着脸不说话,余光却不时警惕的瞄一眼吴邪。
吴邪有些生气,明明是张起灵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上,他倒擅长反客为主。吴邪借着查看伤口的空档在脓肿附近的皮肤处暗捏了一把,张起灵的眉一下子拧成疙瘩,削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吴邪促狭的眨眨眼睛,安抚似的在那处揉了揉,轻声道:“在这等着,我去打水替你把伤口洗一洗。”
张起灵嗯了声,他行事一向谨慎,店老板拎着木盆开门的同时他的脑海几乎立刻闪现出一句话:不能让他单独跟吴三省见面。其实他把卧房门上了锁本身便有几分胁迫的意思在里面,但是不知怎么了,他觉得面前有着一双真诚眼睛的店老板很让人信任,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第一次听从直觉非理智的安排,张起灵犹豫了一下,挪开腰间握着枪的左手,坐在床沿上没有动。
吴家的床榻是最普通的木板床,左右各一银钩悬着白纱幔子,他坐直了那纱帐就直碰帽檐,张起灵只好倚着吴邪的被子静静的盯着天花板发呆,一边等店老板回来。古色古香的卧房里茶香,棉布香,跟老家具的木头和松香味混杂在一起,让这习惯了战场金戈之气的军官觉得莫名的亲切,连端着水盆走进来的吴老板也仿佛来自一个没有战乱与颠沛的异界,那是他追求十载即触碰不到又无法返回的旧日辰光。白毛巾浸满茶水妥帖的从臂上绞拧而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张起灵轻轻闭上眼睛,有些怔忡。
“疼不疼?”
张起灵摇头,吴邪便笑笑,一边冲洗伤口一边对他说:“你们在战场上用酒精,快是快,疼起来也要人命的,用茶水消炎好的慢些,但是不疼。”
“你和三叔要是不急着离开杭州就常过来,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伤也不敢让队伍里看见。”
张起灵抿着嘴唇,眼角的余光里吴邪身着月白长衫的颀长身形仿佛是一株植物,柔韧而清洁,他禁不住问他:“为什么帮我?”
吴邪换了另一盆清水,把毛巾拧干净,小心的擦拭军官胳膊上的水迹,又拆了卷新绷带,扯出一截递给张起灵:“六年前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学死在学生运动中,那时候如果有人像你一样考虑过我们的安危,他也许还活着。”吴邪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着那军官:“所以我相信你。”
他说的很随意,但张起灵一偏头迎上吴邪带着笑意的眼睛时竟然莫名的有些想躲,他挣开老板的手,将绷带一头咬在嘴里,一边快速的包扎伤口。
吴邪倾了盆中的水,倚在门后打量张起灵,墨色淋漓的麒麟重新隐藏于规整的军装之下,那军官说了句谢便要下楼,吴邪却挡在门口,质问道:“我不过问政治,我没兴趣,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弄清楚。”吴邪吸了口气:“你做的事情,会不会对三叔不利?”
张起灵沉默着盯了吴邪好一会才移开视线,淡淡道:“我不知道,也许会,但不是现在。”
吴邪一下子警觉起来,他用手扳着门闩,坚决道:“那我必须告诉三叔。”
“你不能。”张起灵按着吴邪的肩膀把他往一边推,吴邪发现他的力气大的惊人,只是轻轻一拨他便连着踉跄了几步,吴邪固执的重新扑过去挡住门:“如果我一定要呢?”
张起灵摇摇头道:“别逼我动手。”
“这是在吴家,你想杀我?”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张起灵扫了一眼吴邪,轻轻的扳开他捂着门闩的手,“吴邪,我和你三叔属于不同党派,但是无论站在哪一边,我们为的都是信仰和国家,在历史面前个人根本微不足道,所以你听我的,别蹚浑水。”
他说话时一双冷淡到极致的黑眸里忽然流露出某些热切的情感,吴邪似懂非懂的看着张起灵,迷茫道:“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你们既然都为了国家好,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张起灵看了吴邪一会,忽然很轻的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茶行老板说这么多话,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感到无聊,张起灵摸了摸手臂枪伤的位置,压着声音说:“不明白最好,以后也不要明白。”他摇摇头:“我要回部队里了,枪伤的事,替我瞒着吴三省。”
吴邪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分钟还在威胁他,后一分钟又毫不介怀的军官,诧异道:“你凭什么要我瞒着自己家人……?”
“因为我相信你。”张起灵干脆的打断了吴邪的话,推开店老板后闪身下了楼。
第45章 危机
1925到1926年对于家住杭州的吴三省来说无疑是长久征战中难得清闲的时光,那段时间国共两党高层正紧锣密鼓的筹备北伐,吴三省率领的部队按命令在杭州驻扎,他便常常带着副官张起灵来吴家老宅子吃饭,吴邪也因此经常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军官。刚开始时吴邪总为编借口避开三叔给张起灵换药而伤脑筋,后来他惊奇的发现他们竟然相处的不错,比如他们都看《饮冰室合集》和《新青年》,一本《警世钟》被翻到不成样子。时常吴三省等的不耐烦,上楼催促时便看见两人各持一卷,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书桌前读的聚精会神。
那时公会的权力范围越来越大,城里许多做工的人都加入了共产党,天天在街上宣传无产观念,就连伙计王盟的朋友也一个劲的游说吴邪将茶庄献出来,摆脱资本家的头衔。吴邪觉得好笑,在他的观念里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总是要过日子喝茶的,都不做生意了拿什么革命呢?他不相信这些,便常常用老庄哲学来搪塞王盟他们,耐心的解释说:“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我不反对你们革命,你们也别反对我卖茶,咱们互相不反对,好不好?”
这些话他是不敢对张起灵说的,尽管属于同一党派,但张起灵跟挥舞着传单的小伙计们不一样,他安静,内敛,从不参与街上形形色色的活动,吴邪很难把他和王盟的朋友们联系到一起去,他甚至不知道张起灵每天在做什么。有时他也好奇,捧着一杯茶问张起灵为什么你们党派的人要让大家无产,军官放下手中的书,从世界经济讲到历史发展的必然,看吴邪仍不明白,便换了种方式,说:“革命的最终目的是要为天下人建立一个祥和温暖的家,而不同党派都是通往这个目的地的不同道路,我们只是选择了一条最可行的。”
吴邪骨子里是个中国式诗人,他对宏观,隐喻的东西理解的特别透彻,但逻辑和细枝末节却能困扰他许久,吴邪打量着军官,摇摇头说:“但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张起灵淡淡的回答:“本质一样,分工不同。”
吴邪好奇的追问道:“那你负责什么?”话音刚落军官的眼神里便带了戒备,吴邪只好摆摆手说不问了,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说:“吴邪,你有理想么?”
吴邪偏着头想了想,比划道:“我只希望天下太平些,杭州人还能过上品茶,读书的好日子,而不是每天这么闹哄哄的。到那时我想我能把中国的茶销往外国,祖父曾经做过,但现在兵荒马乱的,没人还想着进出口生意了。”他说着便想到以后,抓着张起灵的胳膊道:“小哥,你的理想呢?”
张起灵沉思了一会,轻轻的说:“秩序,和平和新世界。让所有像你一样的国民,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吴邪忍不住追问道:“那之后呢,你会做什么?”
张起灵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吴邪自顾自的说道:“三叔说你家也没别人了,不然等你完成任务后来杭州跟我一起吧?咱们可以赚洋人的钱,中国的茶比起日本和印度不知道好了多少,却偏偏运不出去。”
张起灵看着吴邪眼中的神采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店老板的单纯使他感动之余隐隐有些辛酸。他不想再深谈下去,心说他们有着不同的使命,他怎么能跟店老板解释清楚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流血和牺牲,用死亡来换取毁灭一切旧体制的契机?说到底一个生意人和一个革命党要走的路毕竟是不一样的。
张起灵把卷起的袖管放下去,慢慢系好手腕处的纽扣,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用一种放松的姿态面对店老板,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该防御些什么,他的手指在金属扣子上轻轻绕着圈,冷淡道:“吴邪,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店老板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他顺手理了理军官袖口处的褶痕,目光清亮的看着张起灵:“但我们是朋友,对么?”
张起灵看着窗外不说话,半晌才转过头对吴邪轻轻的嗯了一声。
吴邪记得自己喝过的第一杯咖啡是吴三省带来的,那天全家人聚在客厅里喝茶闲话,吴三省掏出一只精致的铁盒,里面装着些褐色的粉末,佣人用滚水冲了一杯,家人传着尝味道。吴邪只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将杯子推给张起灵,砸着嘴说这玩意喝着像药。吴三省朗声大笑,说英国人爱喝这个,但他们也喝加了牛n_ai和砂糖的红茶。吴邪不解的嘀咕道中国人爱喝茶就是喝它的苦,加了糖还有什么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