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吴邪的手边放着一杯新沏的龙井,茶烟袅袅,浮荡着丝丝清新的豆n_ai香,吴邪啜了一口冲去嘴巴里咖啡的怪味,摇头说只有地道的中国人才懂什么是好东西,茶x_ing平和温文,从容不迫,于苦涩中坚守节操,清洁不屈如山中松柏。张起灵听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吴邪熟悉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走过去拍了拍军官的肩膀将茶杯递给他,说你别觉得我迂腐,仔细尝尝这水,里面有中国式的无所畏惧。
张起灵一直认为吴邪是个简单的人,但那天昏黄的灯光下,吴邪眼中的坚定让他看不透,像他说的话,古奥冷僻,每一句都像隐喻,又像谶语。
1926年国民革命的呼声愈演愈烈,人人都被一种热血的情怀笼罩着,连走路都有了分量,谁料青年们还没来的实施自己的抱负,浙江省长夏超却因支持北伐被军阀孙传芳下令暗杀,从嘉兴一路逃往杭州,隐匿在一座山中的别墅中。
吴三省带张起灵星夜到访吴家老宅时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孙传芳的部下宋梅村要带兵进杭州挨家挨户搜查夏超,吴邪的父亲一听就火了,重重的一记老拳砸在桌子上,骂道:“奉鲁土匪,只知道杀人放火,他们就是看不得杭州百姓有两天太平日子过!”
伙计王盟把乱糟糟的头发抓了又抓,着急道:“现在连政府也说不上话,那些兵痞流氓要是一把火烧掉杭州城怎么办?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外面都在收拾东西,咱们也出去躲躲吧?”
“躲到哪里去?”吴邪冷笑了一声,手指紧紧捏着张起灵的椅子背,“这宅子,这茶楼,带的走么?就算咱们有几分家底能早作准备,杭州城里走不了的人怎么办?”他的手下意识的按着张起灵的肩膀,那段时间每日的交谈和相处已经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建立起某种信任感,吴邪很想听听他和三叔的想法:“你们不是还驻扎在杭州城么,能不能拦住宋梅村?”
张起灵摇摇头,说我们接到命令,按兵不动。
吴三省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笺,说:“宋梅村放出风声的目的不过是要钱,捞够本自然会放过杭州百姓。商会白天已经讨论过了,让大商户每家出五千银元,吴家是本地第一大茶商,这信是商会特意写来筹款的。”
王盟一听更慌了神,嚷嚷道:“又要钱,哪来的钱?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家底早掏空了,宅子里能捐的能卖的哪还有一样剩下?老板,咱们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吴邪压着火,y-in着脸不说话,张起灵揉了揉手指,淡淡的扫了吴邪一眼,说:“收拾家当,我送你出城。”
吴邪忽然被张起灵的态度激怒了,他看着张起灵冷淡的表情觉得自己被狠狠的耍了一回,之前两人间发自内心的信任也显得可笑起来,大道理谁都会说,真正能庇护杭州百姓的人在哪儿?吴邪指着张起灵说:“你不是吴家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见死不救配不上姓吴,不就是钱么?全城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商户身上,只要保得住杭州城不被洗劫,卖茶楼卖祖宅,多少钱我都出。”
吴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价值不菲的钢笔和金表,又摘下腰间压衣的宋代和田腰坠,一股脑儿拍在桌上,对王盟说:“谁说我吴家没东西?拿去当了!”
吴邪的眼睛看着前方,但他的话却分明是对张起灵说的:“你不了解我们家人,你也把我看错了。”
这一次穿着寝衣的紧急夜会在吴邪的单方面决定中散场了,但外面的混乱却刚刚拉开帷幕。那一夜整个杭州城都笼罩在惴惴不安中,马车不时在街上疾驰而过,急促的轱辘声混杂着狗叫和被惊醒的孩童啼哭,嘈杂的让人难以入眠。吴三省和张起灵都没有回队伍,在吴家老宅挑了两间卧房休息。
张起灵走进吴邪的房间时店老板还没有睡,静静的站在窗口发呆,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转身,指甲狠狠的在窗棂上扣着。
军官并没有介意,自顾自的在吴邪身后站定了:“你很失望?”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吴邪单薄的寝衣挡不住寒意,站在风里久了被冻的透透的,从头到脚止不住发抖。
“没有。”吴邪冷冷的说:“你们拿枪的都能得过且过,我们平民百姓没话讲。”
张起灵没辩解,他顺着吴邪的视线朝楼下的街道望去,恰好连续三辆装扮考究的马车辘辘而过,一看便知是大户的车驾。他沉默了半晌,说:“车马都准备好了,明天能赶到绍兴。”
吴邪很生气,但他不愿意朝张起灵发火,只好寒着脸不说话。
“走吧,剩下的交给我。”军官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却不容抗拒。
吴邪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能干什么?不是有命令按兵不动么?那帮土匪进了城见富户都走了肯定要冲民众撒气。”由于愤怒老板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猛地回头指着窗外的夜幕说:“你看这杭州城,天知道它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张起灵伸手合上窗户,把呢子风衣脱下来披在吴邪身上,他的手落下时吴邪明显有些抗拒,朝后躲了躲,张起灵却干脆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然后仔细的把扣子一粒粒系好。
“晚上凉,别冻着。”
吴邪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不会出城的,杭州走不了的人太多,我不能让他们无家可归。”吴邪固执的说。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张起灵的反驳或轻蔑,但军官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理想和主义难道只是说说,这种时候却什么都不做么?”吴邪连珠炮似的质问,想到张起灵谈论未来时的坚定神情他忽然失控了。但军官不等他说完便轻声打断他:“别吵。”
“上面是有命令,但我没说过要遵守。”
老板剩下的话被张起灵这么一呛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面部表情就随之尴尬起来。张起灵饶有兴趣的瞥了吴邪一眼,摇头说:“你现在倒有点像我们的同志。”接着挽起袖管露出手表,当着吴邪的面在侧面拧了几下,表盘整个掀起来,张起灵从夹层中取出一张折的极小的纸条递到吴邪手中:“我在想办法,吴邪你要有耐心,相信我。”
吴邪犹豫着展开纸条,他不懂密码,颠来倒去看不明白纸上疏密有致的黑点是什么意思。张起灵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禁不住往上勾了勾唇角,用极轻的声音解释说:“我的人在准备跟宋梅村谈判,如果成功,我们能保住杭州城,如果不成功,他会死。”吴邪把纸条还回去,指尖有些轻微的发抖,但这次并不因为寒冷,他望着张起灵坚毅的脸:“那你呢?”军官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下去,低头瞥了一眼时间,说:“今夜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十分钟,吴邪,让我歇一会。”
吴邪这才注意到军官眼睛下深重的乌青,似乎连续几天没睡好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觉得惭愧,当他任x_ing的埋怨张起灵时却不知道这军官早为全城人赌上了自己和朋友的x_ing命,他能说什么呢?祝你成功吗?
犹豫间行动先语言一步表达了吴邪的想法,他无意识地朝张起灵伸出手,但指尖碰到他冰凉的军服时吴邪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窘得脸色通红一片。军官却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前迎了一步,揽着吴邪的腰,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半闭了眼睛低声说:“别动。”
那是一个算计着时间的拥抱,张起灵的侧脸埋在吴邪的颈窝里一动不动,呼出的热气蹭的吴邪发痒,但他也不动,双手环抱着怀中的军官,哄孩子似的在他后背轻轻捋过。张起灵的肩膀很宽,但整个人却瘦削,一躬身连脊柱的形状都凸出来。那一刻窗外的嘈杂都远去了,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手表指针走动的咔哒声,吴邪微微偏头,鼻尖摩挲着军官的侧脸,埋首间吸进去的都是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他用手指小心的隔着衣服探索军官背上的肌r_ou_线条,忽然觉得怀中结实而驯顺的身体没来由的让人感觉安全。
这两个被突如其来的情感击中的年轻人像交颈的天鹅,脸贴脸的拥在一起,他们似乎忘了窗外即将燃起的战火和风雨飘摇中晃晃欲坠的杭州城。冰凉的夜风从窗棂缝隙溜进来,但他们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第46章 旧话
在杭州商会的钱款以及各个党派代表的协同帮助下,杭州城的短暂和平最终以谈判的形式保住了,但张起灵在辛亥革命前就在同盟会相识的老朋友夏超却陷入了麻烦之中。
民国十六年十月,浙江省长夏超宣布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夏超就任第十八军军长,江浙军人易五色旗为青天白日旗,此举动摇了孙传芳全盘军事计划,为北伐胜利底定东南。谁料同月22日,军阀孙传芳部下宋梅村进入杭州,在郊区一栋英国别墅中逮捕了夏超。当枪决的消息传来时张起灵正在吴家吃晚饭,他表现的很克制,但吴邪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观察到了难以言喻的深沉悲伤,他在桌下用力握了握军官的手,然后提议全家人举杯,一为全家团圆,二为杭州城逃脱劫难,三为先驱者的死难沉痛缅怀。
这场战役里总要有人流血,有人死去,他们的生命也许短暂,但他们的勇气与血x_ing使他们永远青史留名。
杯盏相碰时,吴邪和张起灵深深对视一眼,他们一个是儒商,一个是悍将,但这一瞬间彼此眼中的坚定使他们几乎怀疑两人从始至终都站在同一战线上,从未动摇过。
再料峭的春寒也抑制不了种子的萌发,同样,再无序的社会也无法阻止她的孩子发展他们的友谊和热情。1926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随着两党正式结盟,一些期望和企盼开始在这个肃杀的寒秋蠢蠢欲动,被历史的洪流被抛向顶峰,但很快又跌入谷底。全国四万万同胞中一批最优秀最果敢的青年此刻也正用一种昂扬的态度迎接他们的革命,以及那个年代最辉煌也最悲壮的爱情的到来。
杭州吴家的少东家和他偶然结识的军官见面次数明显多了,他们常常一起出门,占据无忧茶楼的栏廊看微风吹皱一池秋水。有时他们聊国家命运与个人理想,讨论西方思潮,有时说诗词,历史和哲学,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沉默着,任初秋的天光无声无息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