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被观察了七十二小时后,安老贵步临贱地。
夏柯感恩戴德,恨不能山呼万岁以表满腔忠心。
他在四面白墙什么都没有的病房里憋得都快抠墙皮了。安冶去办完手续,夏柯特别有眼力见,挺胸抬头护送安老去停车场。
爬上路虎,系好安全带,来了句:“啊对了,那个医院检查费床位费我过一阵子还您。”
安冶一股尖锐怒气直冲天灵盖,深呼吸。被这小兔崽子气死不值当。
他老人家手一抬锁上车门。
夏柯暗叫不好,汗毛竖起。安老淡淡看他一眼:“你还我?”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一定有“你是不是有病?”
他大律师这大律师三个字不是假的,最拼命收入最高的时候,有过一年八位数。现在他姐姐托付给他的儿子跟他说住院费要还他,是这小兔崽子脑子有问题还是他做人那么失败?
夏柯在低眉顺眼和实话实说之间思考了一下,说:“您有时候挺恨我的,我能感觉到。”
不光是舅舅,还有外婆。外婆后来脑筋不太好使,老年痴呆了,偶尔的恨表露得更明显。
这很正常,真的。自己是舅舅姐姐的儿子,外婆女儿的儿子,他们爱自己。那份爱非常厚重,非常真实。他们也恨自己身上流着的那个男人的血。
安冶没说话,夏柯又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挺恨自己,所以我觉得,挺合理。”
人的爱恨就是那么复杂,夏柯从没想过把这话题放上台面讲。但现在脱口而出。医生说过脑震荡的症状,这是症状之一。好在过几天就能消除。
他继续说:“还有,我对不起您。”
一个这么大的拖油瓶。安老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自己读小学。外公去世,外婆病了,舅舅要照顾外婆,还要供他读书。那几年,哪怕安冶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以后真能闯出名堂,不愁吃喝,有外甥这么大个拖油瓶在,安冶和喜欢的女孩就没走下去。
安家的人都遗传情种,女方后来出国了,他舅舅就隔着太平洋单到四十岁。
夏柯觉得他欠他舅舅太多,还不上,就别再接着欠了。
第27章
都是年轻人的执拗。愚蠢的执拗。安冶有一刹那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小兔崽子不愿欠自己就像自己不愿自己爱的女孩为自己吃苦。
主动把爱我的人推开。还自以为是自我牺牲。现在回想,两个人一起打拼,三年下来状况就好了,五年稳定,十年挣个功成名就。
但这都是站在现在的高度回头看,当时哪看得到这些。捉襟见肘,进退维艰,眼光怎么可能放得长远?他在夏柯这个年纪上,只知道前路黑暗,四面楚歌,谁跟他在一起都得倒血霉。
安冶觉得当年的自己是愚蠢的执拗,夏柯在他看来更是愚蠢执拗。
安冶一身平静:“你诓我?我要跟你谈商汤,你就转移话题,这招是我玩剩下的。”
先点破舅舅对他身上他生父的血脉的厌恶,再涉及他舅舅的真爱,哐哐两板砖居然没把安冶打晕。夏柯闭嘴了。
安冶似笑非笑:“你说你不必因为性向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我问你,要是你外公还在,你妈还在,你敢像对我出柜这么对他们出柜?”
当然不敢。
同性恋双性恋不是错,但是在大多数家庭老一辈人看来,比犯罪还不如。至少自家孩子犯罪,他们会信孩子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孩子喜欢上同性,他们根本不认为这种违背人�j-i遭人戳脊梁骨的事是有理由的。
夏柯的外公和妈开明,但他们还是会因此痛苦。亲人痛苦,夏柯还是会因此愧疚。
安冶说:“你以为同性恋不再是禁忌,但是社会很大,比学校大得多。你在顶尖学府,你身边都是最顶尖的年轻人,他们观念新,眼界开阔,但是能真正不带偏见地看性少数的,够不够三成?”
他用一种软下来的语气说:“我不敢想象你走出学校,会遭遇什么。”
夏柯知道他的真情流露是一种谈判手段,要是他舅舅真这么感情丰富,他安大律师的金字招牌早砍成柴了。
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半真半假拿来开玩笑尚可,叶公好龙亦可,坐实同性恋,能不带偏见的有几个?
夏柯唯一能说的话,也就是藏在心里不示人的真心话。这世道真心不�j-ian��,最是真心最不值。他低哑地说:“我很喜欢他。”不好用“爱”,他这样的年轻人胡说八道惯了,总是对一个“爱”字非常慎重。在长辈面前越郑重越难说“爱”,说了反倒怕显得轻浮。
他说:“您可能没这种经历,喜欢一个人,每次实在扛不住,要放弃了,他偏偏做出点什么事,让我重新陷进去,陷得比上次还深。”
他甚至笑起来:“您说这叫什么事。”
安冶沉默,最后发动车:“你要是只对男人行,就随你,我不管了。要是男女都可以,给我老老实实找女的。另外商汤那里,别人父母都在,你非要走你那条路也别把人往路上引,少作点孽。”
夏柯垂着头,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他光着头走进校门,光头上贴着纱布,套了个四处漏风的网兜,风吹头皮,冷飕飕的。连帽子也没准备,一路被学弟学妹瞪大双眼围观,他老人家脸皮厚,不计较,被议论还会回个忠厚沉稳的笑。
走进房间,揭开被子往床上一倒,接着往下睡。
醒来又是一个晚上,老马和老四不在,老马有个马哲研讨会,老四外院那边介绍他去挣外快。夏柯宿舍那破门至今没修,在他睡觉时老马或者老四轻手轻脚进来过一次,哥几个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把方便面火腿肠和几包零食放桌上留给他了。
他爬起来打算读读文献赶赶工,努力集中精神,不到一小时,就头痛发作。他至此才信为什么医生说脑震荡以后不宜过度用脑,还给他开了点止痛药。
没奈何,只能吃了药躺着。
课也没法上,又在宿舍躺了两天。
临近四月,有一个跨系联欢会,人人忙得人仰马翻,也没人有功夫探望他。
晚上,周旻旻的公寓里,阿珂靠在他旁边。小猫特别容易困,他摸了两摸,阿珂就舒服得抬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
周旻旻轻声说:“我明天带你去看学长好不好?你要乖一点。学长最近不开心,我……不好过去,你替我陪陪他吧。”
小猫勉强撑开右边一线眼皮,又飞速合上,蹭了蹭呼呼睡着。
周旻旻揉揉干涩的眼睛,往下看案例。
而在同一个小区的另一套公寓里,“叮”一声提示短信。
商汤从浴室走出,穿着宽松的睡衣,还在擦头发。
“下周一四月三号回,五号周三见?”来自叶澜。
四号是清明,她提前一天赶回,是要去扫墓。而见面安排在扫墓后,可以看出重视。这次见面后就能确定关系了。
商汤握着手机迟疑,在他身上迟疑很罕见。他最终回:“五号跨系联欢,抽不开身。五号之后都可。”
“那七号?”
“好。”
就这么定下。
第28章
周旻旻微信和夏柯聊过,一大早悄悄把阿珂走私进夏柯宿舍。
上完上午的课,轻手轻脚溜进宿舍楼。
手在门上一敲,那破门就开了,他讶然地走进去,看见夏柯睡在床上,人和猫睡在一起。小猫窝成一团,嫌弃地背朝他睡,却挨着他的侧腰睡得暖暖的。
他站在门边,第一次认认真真仔细研究学长的长相。脸不好看,任谁猛一下光头都不好看。没了头发五官反而更清晰,不是小鼻子小眼的好看,他眼睛眉毛嘴巴不精致,也不端正,挺张扬的。最符合传统审美的是鼻梁高而直,满足这点的人都不会太丑,所以睡着或正经起来,是那种坦荡的英俊。
那一瞬间,周旻旻�j-ian��和嘴角都带着笑。他很想亲�c-h-a��猫,再亲�c-h-a��长。
——在这样的瞬间,你是不会想到“啊,我真爱他”的。你看着你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只会突如其来地想亲他一下。
但周旻旻不能这么做,他没机会这么做了。他站在原地,忽然怔怔地伤心。
夏柯醒来,带得阿珂也不满地爬起来,周旻旻又换了表情得意地笑起来:“学长,阿珂好不好?”
夏柯捞住小猫,托着她两边腋下,把她抱高:“挺暖的,就是小了点。要是只大肥猫就好了。”
周旻旻小同学嘁了一声,夏柯心血来潮:“你遛过猫没?”
不多时,两个人绑架一只猫,就走在了遛猫路上。
其实不是遛猫,是遛学长。周旻旻小同学默默想。再不让学长出来溜达溜达他要憋出毛病的。
医嘱不要剧烈运动,夏柯每天的八千米泡汤。跑惯了的人不让他跑步,全身上下精力无处发泄,难受得慌。
于是周旻旻抱着猫,跟夏柯在校园里四处乱逛。光头,纱布,还戴一墨镜,俨然本校一霸,就差一条大金链子一把西瓜刀,后面没有扒蒜小妹,但跟着个抱猫小弟。师弟师妹们路上见了,纷纷作狼奔豕突,闻风而散。
阿珂小朋友也比较怂,一到门外就把脸埋周旻旻胳膊里,彻底失去在家的圆眼倒竖小太妹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