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听他吩咐车夫,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让摇光不禁怀疑,这鬼的身体是冷的,难道心也是冷的不成?
他每每出了马车布施,秦时便在车上发呆,或者睡觉,丝毫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摇光也不拉他去。
等进了长安城后,难民便少了起来。
因到了晌午时分,摇光带秦时去了一家酒楼,准备先吃过午饭,再陪他找人。
两人酒足饭饱,从酒楼出来时,脚下忽然滚来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秦时垂眸,看到那黑漆漆的东西竟然是个人,那人抬起脸时满脸皱纹,面皮如炭一般黑。
那老叟看着虚弱,说话都有气无力,见秦时低眸看他,就扯着他袍子,说自己已经饿了几天了,央求他施舍点钱买东西吃。秦时瞥他一眼,自顾行路,差点把那老人带得摔了一跤。
摇光看他这般冷漠作态,无半点慈悲可言,要喊住他,但秦时似没听到,头也不转。那老叟见秦时不理他,转过来软倒在地,长跪不起,求摇光给点钱买东西吃。
摇光想追上秦时,又不忍心看那老叟饿着。只胡乱从怀中掏了几块银子给他,也不看数目。他对金银没有概念,左右这东西冥府里多得很。那老叟乍见那么多钱财,扣头如捣地,口呼活佛下凡不绝。
西天的那些和尚们和他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摇光想着,便让车夫扶起了那老叟,自己追上秦时脚步。
“你去哪儿?”摇光因他方才作态,已心下不快,又见他根本不等自己,不禁怒火渐盛。
秦时正沉默地站在一个小茶棚旁。
茶棚里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讲着近日来姜国余孽作乱,意欲图谋不轨之事。
摇光见他在听,暂压下话头等他。
原来,京城附近的难民是因冀北今年颗粒无收,其农人无计,纷纷迁来富庶的京都。说书人口若悬河,说之所以今年冀北大旱是因为姜国余孽心存怨恨,想要报复,才请了巫师让冀北大旱。
摇光听了,自知是无稽之谈。关于降雨之事,向来由龙族管着,一个巫师怎么能左右的了。他正想这凡间的说书人真能瞎编时,却见秦时已走开了。摇光欲快步追上他,但慢了慢脚步。
他听到,说书人又开始说起十余年前姜国太子勾结乱臣秦瞭意欲谋反,结果被镇压之事。
说书人语带不屑,道秦瞭还以为自己以后能当个开国功臣,殊不知这一朝叛国,事败之后,不仅自己尸骨无存,还连累子孙,全家满门抄斩。
摇光听到秦瞭之姓时,停了脚步,未及细思他与秦时是否有关,便急忙追上了秦时。
秦时面容冷淡,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
方才那件事就像在摇光心里扎了根刺,他身为鬼君,见多了过往冤魂,自知人间虽俗事繁杂,但最值得留恋的却也是这些俗事。不论如何,他觉得一个人至少要心存仁心。
秦时给他的感觉太不好,他忍不住脱口就问:“你怎能那么冷漠?”那可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叟。
秦时瞥他一眼,却是冷笑,轻声讽他:“何不食r_ou_糜。”
“……”摇光愣了。
他竟然说自己何不食r_ou_糜?
秦时不看他脸上诧异表情,漠然道:“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你现在施舍了你高高在上的慈悲心,他也未必会感激你。”
“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信的,所有人。”
他话说得平静,似乎这对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听得摇光心头都结了一层寒冰。
摇光展出法术,不信邪地想看看那老人在他走后做了什么。
刚才还虚弱无力的老叟正在墙根的y-in影处,只是不再佝偻着背,满脸的皱纹笑得更加皱巴。他挺直了腰板,喜笑颜开地旁边断腿的乞丐说今天又碰上个傻子,给了那么多钱。
断腿的乞丐埋怨说最近的人都穷得很,他都没捞多少。说着说着,竟是直起了身,嘻嘻然笑着让那老叟请他去妓馆开荤……
摇光看着那画面,哑然。
那老叟之事不过如镜湖中投下的一粒小石子,摇光纵觉得人心叵测也不太过惊诧。
他只震惊,一个人到底要经受了多少世间的恶意,才会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连老叟稚儿都不敢相信。
☆、第八章 丢了命,丢了心
入夜,摇光与秦时随意找了一家客舍住下。
秦时精神弱,一天内大半时间都是昏睡着的,摇光看他苍白着脸沉默坐在一旁时,忍不住退了那一间自己住的客房,与他住在一起。摇光担忧他不在自己视线时会被妖邪附住,毕竟他这样子虚弱的魂魄,是妖祟最爱吃的补品。
摇光唤小二搬来Cao席子和一通铺盖,打算今晚暂打个地铺修炼。他没那么娇贵,初为鬼君时天天忙得连床都没法沾,最后习惯了不睡觉,夜夜阖眸修炼。
秦时坐在床边,看他生疏地铺床叠被,唇张了几次,终是道:“还是我睡地下吧。”
摇光看他一眼,不禁失笑。
“今天对我那么好了?小鬼。”这小鬼总算是主动跟他说几句话。
秦时不语,走到他身旁,熟练地帮他铺地铺,然后自己坐在上面。
摇光看他这架势是打定主意让自己去床上睡了,心里有点暖意,道“我不需睡。”说着,还加了一句:“你天天长在床上还舍得下来?”
他说一句玩笑话,笑他日日昏沉,秦时却黯下了眸子。
他也不想这样。他痛恨现在不受掌控的身体,如果,还可以称它之为身体的话。
每日活在混沌中,唯一一根抓住的救命稻Cao就是去吸别人的精气。即使知道这样是在害人,但他没办法,为了不魂飞魄散,为了心里那一点尤存的不甘,为了虚无缥缈的念想……
秦时还是道:“我睡地下。”
“不怕中了y-in气?”
地上着y-in多,他现在魂魄虚弱,吸了y-in气进去每日只会更加昏昏欲睡。
而秦时却回:“没关系,我命贱。”
蓦然,一室寂静。
摇光转头盯着他,却始终看不清他的神情。秦时长而凌乱的黑发随意地散在额前,软软的,蓬蓬的。摇光一下子想到自己出去许久才回到地府时,他养的那只小猫儿雪雪就是这样子,把身子转过去,只留给他一团毛茸茸的雪白背影。
摇光忽然变了语气,是异常认真的口吻,带着些自己都不觉察的怒气和心疼:“转过头来。”
“……”秦时对上他视线。
摇光平日里嘴巴虽毒一些,但待人随和,一派随意洒脱的样子。秦时不曾见过他这般认真模样,乍被陷入那双深邃幽绿的眸子,不存在的呼吸都慢了半拍。
摇光静静看着他,直至从那双眸中读出仓惶和抵触。
秦时又低下头了。
“你最擅长的事情是低头。”摇光伸手,抬起他下颌,迫他抬头对着自己,“没有人生来就命贱,即使你认为你时运不济,认为这一生是个笑话,但,你的命从不比谁低一等。”
他的指尖温热,触手却冰凉光滑,忍不住让人想把那块如寒玉般的下颌暖热。
摇光似无意地顺着他削瘦的下颌,滑到脖颈间,低声道:“记着,永远管好自己的小命,别轻易丢了。”
秦时抬手拨开他放在自己脖间的手,淡淡道:“我已经丢了。”他的眸子里漆黑清澈,却是一潭寂静的死水,没有一丝生机。
摇光心神一窒,他见多了过往冤魂,听多了悲惨离奇的故事,却始终是高高坐于冥主之位上,悲悯地闻听那些灵魂的诉说。他习惯了,就像例行公事,无论再怎样悲伤的故事也是随意便忘了。但,似乎只有发生在身边的事,才真正能让人记住,为之触动。
他随手捡了一个小鬼,因这小鬼孤僻古怪的x_ing子起了兴趣,想帮他圆了心愿。这一路来,他自己都没在意到,短短不过一月的时间,自己的喜怒哀乐原来和凡人那么像了。
五百年前瑶池会,西王母说他看着悲悯众生实则无心无情,摇光对此报之嗤笑。而今日始知,听了再多生离死别,也不如亲身经历一场。
摇光心意烦乱,把他的头掰了过来,盯着对方因吃惊而泛起波澜的眸子,恶狠狠道:“丢了也得给我找回来!”
他丢的哪里只是命,还有心。
他的心得自己找回来。
☆、第九章 秦含雪
秦时被摇光半胁迫半嘲讽着去了床上睡,他转过身,给摇光留一个背影,因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深埋在枕头下的表情。
奇怪,明明都成了鬼,怎么还是那么容易感动。
秦时在心里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可信的,他能信的只有自己。他只有自己。
但再如何默念,也抵不住昏沉的倦意和心头时不时的哀伤与动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交织,如千年冰河与炙热岩浆相遇,激撞中热烈的浪花让他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秦时意识昏昏,转身去看他,却只见一室空旷。方才还在屋内阖眸修炼的那人不知影踪。
他慢慢转身,承载了太多希望之后的失望未免也揪心得太疼。
都活过了一世,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他期望的永远太高,幻想出来的永远虚无缥缈。
秦时又睡下了,陷落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夜间的明月高悬,寒风细细,月色微凉如霜。摇光披一身黑袍,月光洒在他身上,顿时描摹出了无数细密的花纹,纠结成古老神秘的暗语。他在凝神静思时就像雕塑,是庙堂里供奉的神灵的雕塑,凛然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