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只身一人的寝殿中,李承乾终于卸下了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抬起手,缓缓地捂住了脸。
李承乾在这样一个场合发病,即便李世民事后做了补救,可毕竟在场的除了外邦的使节,还有本朝的重臣。总有人能从中看出端倪,皇太子生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房玄龄回到府中,进了卢氏的房间,才发现称心也在里头。卢氏只瞧了房玄龄一眼,当即严肃起来:“怎么了,可是今日宫宴上发生什么事了?”
房玄龄脸色僵硬,半晌挤出了一句:“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夫人......”转眼看见称心,房玄龄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今日在那宫宴之上,太子像是病了。”
话音刚落,称心就禁不住提高了语气:“病了?严重么?”
房玄龄又瞥了他一眼:“我瞧着像是腿脚有问题,人没站稳,中途跌倒了,可陛下却非说太子是累的。”
称心听到“腿脚”二字,脸色登时变了。他深知李承乾骨子里有多好强,像宫宴这样重要的场合,他定然是全力克制病痛的,可即便是这般强忍,也依旧露了怯,可见他的病情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称心攥紧了拳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将掌心勒出一道道痕迹。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卢氏第一个发现称心的不对劲,她抬手碰了碰称心的额头,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直儿,你怎么了?”
称心正恍惚间,忽然听到卢氏的呼唤,整个人还云里雾里回不过神来:“娘,您说什么?”
第101章
这一下不仅是卢氏, 就连房玄龄也察觉到称心的反常。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称心身上,就瞧见他略显急躁的表情。这已经是数天之内,卢氏第二次见到儿子失态了。
“直儿,你若是累了, 就去歇着吧。”卢氏下意识地觉得儿子最近将自己绷得太紧, 这才绷出情绪来了。
可称心却摇了摇头, 只顾着向房玄龄打听李承乾的病。
“陛下已经宣了太医前去医治,此前太子的身子也一直康健, 想来很快便能痊愈。”
称心却不置一词,上辈子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和房玄龄一样的想法。李承乾病得突然, 虽然有症状, 可又说不上具体的病症,大家伙都觉得他很快便能痊愈。只是没想到,药吃了很多,可李承乾的病不仅没有半点起色, 反倒愈发严重。最后那场莫名其妙的足疾,更是成为了压垮李承乾的最后一根稻草。
称心想要进宫探望李承乾,可外邦的使节还未离开长安, 也不知李世民是为了封锁消息, 还是为了让李承乾专心养病, 竟然不让人前去探视太子, 连他这个伴读也被挡在了门外。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一年或许真的有些邪x_ing。在李承乾患病后不久,李世民的臂膀杜如晦也得了重病, 终日无法上朝,只能卧床休息。
李世民专程命太医前去诊治,杜如晦的生命力却还是一点点地被消耗掉,很快就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李世民一面忧心着儿子的身体,一面又失了杜如晦的辅佐。一时间在御前伺候的侍从,都感觉到了皇帝悒悒不乐的心情。
可现实,却不会因为李世民是九五至尊而改变分毫,杜如晦的病症迅速恶化。这一日,张太医正向皇帝回禀着太子的病情,却忽然见李世民的贴身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殿来。
能当上李世民的贴身内侍,处事一向是极有分寸的。内侍若不是事情本身刻不容缓,他绝不会在此刻进来打扰。
李世民心头涌上一阵不详的预感,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应证。内侍颤声道:“陛下,杜仆- she -他......怕是......不行了。”
张太医闻言一怔,扭头看向一旁已经呆住的皇帝,轻声道:“陛下......要不要......”
李世民抬手止住了张太医的话头,蹙眉道:“你方才说,承乾的腿已有起色?”
张太医颔首道:“臣近日曾为太子施针,如今太子的腿疾已有好转。”
李世民又问:“可能下床?”
张太医一顿,略显忐忑地抬眼看了看李世民,轻声应道:“只要不是过于激烈的走动,并无大碍。”
李世民点点头,下发了一道出人意料的敕令:令太子承乾,即刻前往杜府探视杜如晦。
李承乾接到敕令时,东宫中的仆从都很高兴。自从李承乾患脚疾以来,他们就一直战战兢兢的。虽然李承乾并没有冲他们发脾气,更没有惩罚他们,可是东宫众人却陷入了焦虑之中。
在他们看来,太子相当于在东宫被皇帝关了禁闭,这一时半会儿还能撑得过去,时间长了,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和众人的喜形于色比起来,李承乾却显得十分淡定。他只是放下了手头的书卷,伸展一下在屋里闷了一月已经快要长毛的身子,然后由着侍从为他收拾打扮。
当然,在他临行之前,还要喝上一碗张太医特地开的汤药。
放下药碗时,他的味蕾被苦味充斥着。原本对苦气十分敏感的一个人,如今味觉却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李承乾在仆从的搀扶下踏出了第一步,除了脚步有些虚软之外,此前那股钻心的疼痛像是弱化了些。可李承乾的心情,却没有因此而明朗多少。
他知道,所有的这些,都只是表象。他的脚,本来就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疼,只是后来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一次,渐渐地脚部开始肿胀变形。而张太医的药,李承乾上辈子确实是当成救命稻草一般,从来没有断过的。
这药没用。
这个认知是李承乾用无数次钻心的疼痛,和一次次以为自己痊愈却又失望的教训换来的。
然而面对侍从期待的目光,他还是很努力地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一步步走向殿外早已备好的软轿。
杜府而今,早已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比起李承乾那逐渐恶化的病情,杜如晦的病则来势汹汹,许多医术高明的大夫,乃至皇帝特派的御医,都隐晦地断言过,杜如晦熬不过今岁。
是以杜夫人与一众侍妾终日以泪洗面,长吁短叹。杜如晦是杜府的天,他若是走了,杜氏的子孙失了荫庇,自身却又不成气候,之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
李承乾的到来,让杜府中人欣慰之中却又隐约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杜夫人强忍着悲痛将李承乾引入屋内。扑面而来的草药味,让李承乾回想起了曾经缠绵病榻的自己。
这样的味道,反倒让他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他轻轻地走到杜如晦地床榻前,还未开口,原本双目紧闭的人,却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是李承乾,杜如晦浑浊的眼中闪过片刻讶异,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挣扎着要起身见礼,立马被李承乾制止住:“杜阁老,您好生歇着,本宫此次,是前来探病的。您是父皇极为倚重的大臣,可千万要保重身子,父皇还盼着与您在朝堂上相会呢。”
杜如晦闻言,唇边勾起了一抹轻笑:“承蒙陛下厚爱,我愧不敢当啊。我这副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恐怕此番要让陛下失望了。”
李承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杜如晦像是瞧出了他的尴尬,难以自抑地咳嗽了两声:“太子殿下要保重身子,臣老了,不中用了,可殿下正值大好年华,臣恐怕是没有这个福分看见大唐盛世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真正油尽灯枯的人能淡然地说出来。李承乾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就像一场宴席到了最后,总是曲终人散。
杜如晦又是那样通透的一个人,所有安慰的言辞放在他面前都是无力的。
“您好好养病,大唐的江山社稷不能少了您。”李承乾寻思了半晌,还是只挤出这么一句话。
当李承乾走出杜府时,绝不会想到世间有这么巧的事。他竟然在杜府门口,见到了等候在一旁的房玄龄。
“房阁老。”李承乾连忙走上前去,可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房玄龄身后的称心。称心迎着李承乾那直白的目光,也毫不闪避地回视,直到房玄龄轻轻咳嗽了一声:“臣听闻太子殿下前来探视杜仆- she -,是以怕打搅了太子,便在此处等候。”
李承乾这才回过神来。
他与称心已经有月余没见了。李世民为了让他养好身子,停止了他的一切事务,甚至将他的课业全都停掉了,称心这个伴读自然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承乾淡笑着颔首道:“房阁老快请进,只是本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房阁老是否应允?”
房玄龄一怔,见李承乾从始至终目光都在称心身上徘徊,心下也隐约猜到了几分:“还请殿下明示。”
“遗直与本宫已月余未见,本宫有些体己话想和遗直说,不知阁老是否能行个方便?”
房玄龄看了看李承乾没什么异状的脚,又见他一脸恳切地看着自己,末了还是叹了口气,由着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