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询后来回忆起来,那一段长路,似乎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钟悦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也不太清楚。是从他帮他处理伤口开始,还是那场露天电影之后?他试着回去寻觅踪迹,但一路都能捡拾到他那小小的、单纯的心。
但这个年纪怀揣的爱,太稚嫩了。它们既赤热,也朦胧,甚至有时候,会被青涩的人们错误地定义。
林询不能给他任何过多的回应。他只能说,等你长大再说吧。
钟悦鼓起勇气,望着他眼睛问道:“那怎么样才算是长大了?”这还是他教他的,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林询转过桌上那张演算的Cao稿纸。他刚跟他解释完无穷的定义,在纸上画了一个无穷符号。它代表无限,无穷无尽。钟悦照着那个符号,用手指描摹着说道,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吗。
他的双眼,真诚又赤热。
林询把那个无穷符号转过来,同他说道:“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算是长大了。”
他们差了八岁,那就是八年。
八年足够久了。足够一个人成长,也足够一个人忘记年少时青涩的话。
钟悦看一眼那个符号,抬头看向林询,微红着脸伸出右手道:“那我们约定好了,八年之后我来找你。老师你会等我吧?”
林询笑着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孩子气,跟他拉了勾。
“我会的。”
那场大雨之后,一切全成了幻影。
林询趴在三楼窗台上,暴雨如注,把他几乎淋得透s-hi。傅锐倒在窗台玻璃的碎片里,青Cao茵茵,s-hi漉着它们的不只是雨水,还有他的血。
一个人在他身边跪下,他手里的黑伞跌落一边。大雨倾盆,他很快也浑身s-hi透。他握住了傅锐的手,抹掉他脸上的血污。傅锐贴着他的手掌,望着他的眼睛,像一叶孤舟朝向他的明灯。他身上的锐利都褪尽了,柔软脆弱得像是要在雨水里被冲散了。他嘴唇一张一合着说了些什么,而后闭上了眼。
那个人抬起头,林询和他的视线撞在一块。他们望着对方的脸,时间仿佛静止了数秒,几乎是同时,他们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那错愕成了极深的寒冷,单方面地冻结林询的神经。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林询抓着钟悦的肩膀,他跌坐在窗前的地面,还在望着自己的手发怔,林询压抑着声音,痛苦愤怒和悲伤夹杂在一起,“你为什么要……为什么!”
雨水打进屋内,他们像两条落水狗一样狼狈。钟悦脸上血和泪混在一起,他抬起头,望着林询笑着流泪。
“我……”
一阵闪雷爆开,吞没了他的声音。
林询闭着眼深吸一口气。他跪在地上,抹掉他眼下的泪和血。他想稳住声,但还是略微发了抖:“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下来。”
“可是……”钟悦颤着眼睛看他。
“没有可是!”林询压着声吼道。他无力地笑一声,望着他眼睛轻声道:“待在这里,我会回来的。”
钟悦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多久?”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林询抽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他们两个人的手上,全沾满了血、泪和雨水。他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他脏污的、破碎的少年。
那是他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
他起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几个月后,在宋渊带来的那份卷宗里。
林询再一次看到了钟悦。
小小的名字,缩在死亡证明书的方格一角。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纸,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清醒地哭了很久。
第37章
“陆原!”
陆原扯着傅锐领口把他扑倒在地,像个野兽踩着猎物,低垂着头,胸膛随着压抑的呼吸起伏。那个滚到他脚边的凿冰器,握在了他右手上。他转头看了林询一眼,盯着他脖子上的伤口,目光里燃烧着相似的血红。
冰块都融化了,躺在威士忌里的玻璃渣子倒像是一粒粒碎冰,傅锐没挣扎,动了动肩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像那个离他动脉几毫米的尖端就是个软刺。
傅锐勾着嘴角,望着陆原慢悠悠道:“没一开始就把你调查清楚,还真是我失策了。没想到你业务范围这么广,连上床也管。怎么,现在连我也要清理掉吗?”
陆原呼吸变重,掐着傅锐的咽喉,把凿冰器攒得更紧。傅锐扭头看向林询,脖子上生生被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痕,他笑着感叹道:“连想杀人的样子都像,难怪你喜欢。”
林询坐在沙发椅上,脑中全是嗡嗡作响的杂音,手脚发麻地使不上力气。耳边像是几百个电台同时播放的嘈杂。他又喊了陆原一声,声音像是被剁碎了,滋滋作响地往空气里砸。
“陆原,住手……”
林询撑着额头,像是听见了雨声,s-hi漉黏腻地往他骨头缝里钻,冷得他浑身发僵,连着声音也无比僵硬,他咬牙道:“把它放下。”
陆原慢慢直起上身,但凿冰器抵在傅锐的咽喉上,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发抖。他望着林询还在渗血的伤口,沙声道:“他伤了你。”
“我他妈让你把它放下!”
林询歇斯底里地吼一声,像把积蓄许久的力气一下都宣泄光了。他哑了嗓子,掐着头发偏过头,慢慢捂上通红的眼睛道:“你走行吗?算我求你,别添乱了。”
陆原听见他嗓音里的哽咽,沉默着松了手。凿冰器滚落到地上,血融进那滩脏污的酒,红得像幅撕裂的画。他撑着膝盖起身,踩过一地狼藉,走到林询面前,刚一伸手就被一巴掌打开。
“你听不懂人话吗?”林询抬头看着陆原,一字一顿道,“我说了,走。”
他感觉不到身上那些伤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血的温度。其他不可见的刀刃正在切割他,把他剁得稀碎,在里面绞进漆黑的夜晚,塑造出一个空洞的恶魔。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都听见了,就是他说的那样。”
陆原低头看他,目光里面像也是有冰化开了,在他低垂的眼里汇集着,几乎就要落下来。他轻轻叫了他一声。
“林询。”
“别叫了,我的名字也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听明白了吗?”林询掐紧手心,死死压着掌心的烫伤,盯着他的眼睛,竭力稳着发抖的声音道。
陆原沉默看他一会儿,开口道:“好,我走。”
他抓着林询的手,把他从沙发椅上拽起来。林询还处在痉挛后的手脚麻痹里,几乎是被拖着往外走。陆原头也不回地拉着他下楼,没有因为他的踉跄停下脚步。
“放手,你放开!”林询挣扎着,但陆原的手铁钳一样卡在他手腕上,他都快听见骨头被挤压的嘎吱响,“你放手!”
他脑子里像有千万颗核弹被引爆,街上的路灯和车辆涂满了炸碎的光晕,刺着他的视网膜,让他犯恶心。而笼罩在肩上的沉沉夜幕,又伸着无数蛇信子,舔他的脚踝,舔他脖颈上的伤,舔他冷汗直流的后背。
一辆车响着喇叭从街对面呼啸而过,刺耳的声音被放大数倍,不断回旋在耳侧,顺着濒临崩溃的神经往他眼睛里钻。
城市的夜晚,人来人往的街道,面孔、光与声音,在污泥一样的他面前,嘈杂又绚烂地爆炸。
“陆原,放手……求你放手。”
从命令到乞求,全不奏效。林询痛苦地吼道:“放开我!”
哪里都好,让他躲一会儿,多狭小都可以,只要有光就行。谁都别靠近,就让他一个人待着。
每个擦肩而过的人的目光,都如芒在背。冷掉的血和汗黏在身上,眼下还沾着泪和烟灰。像个狼狈的疯子,而他确实也就是个疯子。
林询浑噩地低语着:“这很难吗,就不能放过我吗?”
陆原紧抓着他的手,手心发粘,是汗,是酒,还有慢慢干掉的血。他冷着眼,旁人的异样目光他视若无睹,面无表情道:“死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放手。”
“那分手吧。”
陆原站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向他,林询抬头看着他的脸,像每天他醒来时看见的一样,充满了年轻与蓬勃的朝气,流动着无尽的光与热。就算掺了冰冷,也无比明亮。
而这明亮,让他像个蛆虫一样被暴晒。
林询麻木地笑一声:“结束吧。我们就这样,结束。你想要什么都拿走,租金不要了,工资给你双倍,你想要,猫也可以带走。银行卡也给你,想取多少取多少,再不够,房子也留给你。”
“我有的,能给的,就只有这些。”林询疲惫笑笑,靠着贴满广告的路灯,像在汲取养分的寄生物,他低声道,“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吧。”
陆原站在原地,随着林询的沉默,也沉默了一会儿。在手表的秒针转过一轮后,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坐下来好好算一笔账。”陆原平静地看着林询,“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完之后,我们就好聚好散。”
陆原松开了手,林询揉了揉手腕,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出租在他们面前停下,陆原瞥一眼一辆正转过街角的车,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在林询进去之后,也低头坐了进去。
傅锐扯了几张纸巾,对着吧台酒柜上的镜子擦了把脖子上的血。他摆出几瓶酒,照着杜川给他显摆的样子调了三四杯,尝了一轮之后还是返璞归真地倒了一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