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没有什么超出宋璎珞认知的东西,里面厚厚几重,不过都是信,前几封不是中原文字,她看得吃力,只勉强认出那是契丹文字便弃置不顾,后来的信她则是越看越吃惊,前尘过往都是纷杂的旧事了,凤凰印竟然曾在元后之手,交于太后之后不翼而飞,几经周转现在踪迹全无;老秦国公的续弦竟然并非季氏长女,而是个契丹人;至于夫杀妻,兄杀弟之类颠倒人伦的血腥屠戮,都仿佛如这深埋在冷宫之中破布包裹一样不值一提。
宋璎珞看的心口直跳,这么一路胆战心惊地看到了最后一封。
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话简直触目惊心。
“江南乱局已布,若断丰城侯一系,反制宫廷,则江山在手。”
落款处,竟然是一个俊秀蹁跹的“秦”字。
书信的传递到李承祚登基的那一年戛然而止。
宋璎珞被这触目惊心的往事震得半天不知道作何反应,一身冷汗从头凉到了脚,半晌赫然惊醒,一股脑儿将那破布烂纸塞进了盒子,竟然还没忘了猫祖宗托付给他的三个小崽子,揣在胸口兜好就要狂奔,跑了两步儿竟然又跑了回来,十分咸猪手地撸了一把还在原地舔毛儿的猫祖宗。
“谢了。”宋璎珞不顾猫祖宗一脸的嫌弃,苦笑道,“这次若是还能捡回个活的皇帝和一个完整的大虞,让他封你做御猫,天天给你供鱼。”
猫祖宗十分不耐地躲开了宋大小姐的毛手毛脚,粗声粗气地“喵”了一声。
那意思是,快滚。
宋璎珞简直想要天天给这祖宗跪着铲屎,当即领会精神,滚了。
几年前就布置在江南的局,现在破还来得及么……宋璎珞惴惴不安,她不相信李承祚和蒋溪竹就这么死了,但也并不确定他们真的活下来。
然而这么一想,总是有点儿丧气。
江南是李承祚惦记了好久的地方,林氏盘踞,契丹人虎视眈眈,甚至于他出身的母族刻意利用了他的身世想要和他分一杯江山划南北而治。
还有丰城侯。
想到自己那个倔脾气纸老虎一样的爹,宋璎珞自己倒是心软了,她自小是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女,不过离经叛道,自小到处疯野闯荡,就是不肯好好做个萌妹儿承欢膝下,若非有宋桢睁一眼闭一眼的纵容,恐怕二十个狗脾气也被顺成了绕指柔。
她如今才终于明白先帝和太后究竟为何不肯扶植秦氏而改扶丰城侯,他们的疑心太晚了,那鸠占鹊巢的种子,已经在他们迟疑和念旧的时候长成了参天大树,长久以来的互相怀疑和拆台,终于把一个难题变成了一摸就扎手的刺猬,全然丢给了李承祚。而至于自己的母家和自己那一个眼神儿就能要了李承祚命的表哥,早就孤注一掷地被迫与李承祚拧成了一股儿。
宋璎珞本来应该挺惆怅的,惆怅惆怅着就成了揪心,江南若乱,会打着谁的名义?
李承祚如果真的被齐王那疯子一面墙炸死,也算一了百了,然而如果没有呢?
姓蒋姓宋还是姓猫姓狗恐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承祚如今下落不明,一旦听说一直以来自己信任的人,比如丰城侯,比如蒋阁老,再比如宋璎珞,再比如睿王……突然间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儿,那么他究竟是会相信自己眼见的乱世,还是会相信远在天边的辩解?
宋璎珞简直憋闷,怀里抱着满是泥土的盒子,怀里揣着三只猫仔儿转回宫人还等着的地方,迎面就看见了匆匆而来的睿王。
两人一打照面,睿王倒是愣了。
“你这是……”睿王看看宋璎珞这新鲜出炉的造型,愕然看着她兜里三只嘤嘤嘤的n_ai猫,“你还有心情逗猫?刚才朝会上我收到个消息……”
宋璎珞飞一样地将睿王拉到了宫人们看不见的墙角儿,截口打断他:“太后在哪?她当年一念之差保下的母家已经快成契丹人的半个老窝儿了你知道吗?”
睿王脸色一变:“什么?”
宋璎珞看了他一眼,觉得信息量太大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叹了一口气只好摘重点跟睿王交了个底:“你那唯一的舅舅如今的秦国公,恐怕是契丹人的后裔,契丹来袭,凤凰被擒,乌金出世,邺城齐王之变,都有他的影子……如今,他恐怕要借皇上失踪的功夫儿,谋一场贼喊捉贼的反了……”
睿王整个人都愣了,这句话横跨的意思太多,他琢磨了两遍,愣是理清前因后果,只捕捉到了一个实在忽略不过去的事实。
“皇兄失踪了?”睿王震惊道,“他不是……”
“失踪了。”宋璎珞反而冷静下来,“你大皇兄引爆了火药——咱们的人回报说,那是乌金的伴生矿所做,反正当时皇上和表哥都在,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裴文远控制下的乌金失踪了一批,已经流往江南了……”
睿王整个人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麻木而难以置信:“你说哪?”
宋璎珞肯定道:“江南。”
睿王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方才朝会上的消息,运河夏汛泛滥决堤,径流四十余县受灾……运河自从修成就没发过这么大的水,如今想来……除非有人炸堤。”
说到此处,睿王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沉声道:“早做决断吧,再晚,恐怕就进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更新早更新~更新完了睡觉觉~么么哒晚安。
第88章
夜桥三千里灯火星汉, 江波横渡夏风, 万丈烟火之下的繁华淮都,笙歌遥遥, 红袖高楼。
李承祚和蒋溪竹相携与罗万川对面而坐, 愣是在这炎炎夏日觉出了一身的冰寒。
“炸堤?”李承祚皱眉,“江南三千里水乡,遍地繁华,他把这好地方一手毁了, 他图什么?”
罗万川面色如土,那点儿相貌堂堂在这种时候显然并不够用:“不瞒您说, 原本我也不懂, 漕帮上下只是水上讨生活的粗人, 只知道这一炸无数码头淹没, 今日以来纠纷不断……还是请教了熟读《水经》的章大人才知道, 他们炸开的沿线不出三年便能汇成一线, 江河改道, 经年之久, 必成难越天堑……”
蒋溪竹没接这个话题,一怔, 抬头道:“章大人?哪个章大人?”
罗万川一愣,自觉说了些不该说的, 这时候觉得圆不圆回去似乎都不太要紧了,才开口继续道:“正是两江总督章义山章大人。”
当朝大员与水匪有勾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承祚当即一皱眉:“章义山?”
罗万川看他面露出不悦之色, 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撇清关系自然是不可能了,不能隐瞒,也不能和盘托出,只能本着“真话不全说“的原则道:“罗氏先祖与章氏先人有过交情,我等后辈不过拖先人的余荫……”
蒋溪竹看他吞吞吐吐,转了转心神。
章义山乃是蒋阁老门生,祖辈迁居京城多年,也算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只不过这点儿家世和京中盘根错节关系复杂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看的,更何况两江总督乃是封疆大吏,若无蒋阁老当年推荐,章义山这扔在京城中就瞧不出彩儿的家世本是短板,在那个特殊时期,却是十成十的优势。
蒋阁老后来也时不时地提起这位得意门生,蒋溪竹当然有所耳闻,隐约记得,这位的祖籍,确实是江南。
是巧合么?
祖籍江南后来又得登高位的当朝大员,祖辈竟然和称霸一方的水匪有交情……
罗万川打眼瞧着两人表情,懊悔与难言的感觉一闪而逝,反而被蒋溪竹看了个满眼。
“罗帮主没说实话。”蒋溪竹当即断言道,“听罗帮主提到章大人时候的语气,尊重与敬佩居多,恕我直言……您求人办事儿时候的风格,可没有这么平易近人。”
这说的便是罗万川设计他与李承祚两人到此的经过。蒋溪竹说话很少这么夹枪带棒暗有嘲讽,乍一听倒很有被乌鸦开过光的皇帝陛下的风格。
李承祚闻言瞧了蒋溪竹一眼,被蒋溪竹瞥了回去,只好忍笑摸摸鼻子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心说自己家这丞相实在是越来越难糊弄了。
倒是罗万川听闻此言脸色难看,沉默半晌,才终于又开言。
“在下与章大人先祖确有渊源,不过那都是我与他相识之后才发现的旧事……我与章大人相识,是因为一部书。”罗万川咬了咬牙,继续道,“不是什么登得大雅之堂的书,乃是一部闲书——茶馆酒肆之中常有老先生说书赚些茶钱,因此书情节叫座儿,因此广为流传,不知二位远在京中听过没有,此书名为《凤凰楼》。”
蒋溪竹许久没想起过这部奇作了。
之前与李承祚三天两头生几场闲气复又和好,最近又忙不迭地从京城远赴邺城,y-in错阳差到了这竹西佳处,实在没什么心思研究些市井娱乐的闲言,如今被罗万川乍然提起,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还记得自己对这书评价极高,那时他还未曾入过江湖,更不知顾雪城奇人奇事,更未曾亲执凤凰印,如今遥想此书情节,却有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偏偏李承祚在一旁哼了一声:“知道,一部戏说,怎么了?”
罗万川顿了顿:“书中戏言自然不能当真……可是,章大人与我都觉得此书著书人知道些江湖旧事,虽然他臆想之中的‘凤凰楼’是不存在的,但是与之类似的东西,其实是有的……”
蒋溪竹:“……”
他几乎就要将“凤凰印”这三个字脱口而出了,好歹才算忍住。
李承祚只在一边饶有趣味的看着罗万川。
罗万川似乎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细微的情绪变化,仍继续道:“章大人在江南为官,四处找寻那个著书人;我也因为偶然听得此书中所言之事疑心,四处探寻这书的来历,不巧和章大人撞上了……也算机缘巧合,发现我家先祖和章氏先人,都是其中关联人。只不过经年月久,那……那个可以关联我们所有人的东西几经流失,现在已然不知道主承何人了。”